舊瓶新酒書生調口號猶如竹葉包
1981年中共中央《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雖然對十年“文化大革命”作出了決議,但相關歷史文件并沒有完全解封,那十年中所發生的事件與人物至今仍是個敏感話題。官方沒有正史,民間只有話本。因此作為竹枝詞史話,既不能把這十年當成空白,又不能不避開能夠避開的方方面面,只能從可以搜尋到的純竹枝詞類作品入手來進行探索——對涉及的人和事沒必要“小心求證”。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家。中國詩歌與中國歷史同生共長,如沈約所言:“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睔v史衍生了詩歌,詩歌亦印證了歷史。當代著名史家、詩人陳寅恪倡導“以詩證史”,即以詩歌作為重要的歷史佐證。
1966年5月“文革”開始,以“破四舊,立四新”為切入點,以在校學生(紅衛兵)為主力軍,最終形成全國性的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何為四舊?即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舊體詩詞也應歸屬“舊文化”之列,奇怪的是,“文革”期間不僅未能滅絕舊體詩詞,相反,卻刺激了舊體詩詞的創作,以至在十年時間里,留下了大量的舊體詩詞作品。
“文革”時期的舊體詩詞首推紅衛兵詩歌,他們的聲音,有一部分保存在一本書里,這本由首都大專院校紅代會《紅衛兵文藝》編輯部1968年12月編輯的詩歌集,大部分作品真實地記錄了那個年代青年人的激情。現在來看,其中有不少就是那種形勢下的竹枝詞。
鉆天扎地一棵松,頂天立地一座峰。
掀天揭地東海浪,改天換地毛澤東。
這是江蘇紅衛兵寫的,充滿文氣,用詞也比較講究,比喻也很奇詭。
刀架脖子眼不眨,造反到底不怕殺。
竹子砍斷青色在,東風吹來又發芽。
四川紅衛兵寫的還真有點麻辣燙味道。
湖北(估計是武漢)紅衛兵寫的則更有武漢人的特殊味道,“老子”二字恰如點睛之筆,勾勒出武漢方言中最常用的俚俗詞匯,使下面幾首詩充滿著“舍得一身剮”的豪情壯志:
革命小將志氣豪,英雄笑對殺人刀。
明知此山有猛虎,老子偏向虎山跑。
面包饅頭算老幾,老子餓死不要你。
雄文四卷快拿來,革命小將要真理。
只要中國永遠紅,老子流血樂無窮。
只要中國不變色,老子死了也值得。
這些詩已經不是學生語言了,是戰士的鋼槍,是俠客的刀劍,是禿鷲的利爪。
隨著“文革”運動的深入,運動浪潮波及知識分子,運動單位不再是校園和學生娃兒,其觸須深入到家庭、廠礦、農村甚至軍隊等所有階層。于是,中國社會盡管依舊崇尚一個領袖、一個思想,但因觀點不同、理解不一致而分成兩大派。知識分子表現出空前的茫然,他們從書本上找不到答案,辨不清形勢,理解不了道理。有少數重拾舊好,寫寫詩詞以打發光陰。
造反派造的孽后來被清算,曾經響當當的武漢地區造反司令之一的胡厚民,后來在獄中寫過不少詩詞,其中《獄贈妻》之一:“但疚堂上孝久失,亦憾膝下養中斷。戀窩雖損鴻鵠志,無情亦非男子漢。”另有一首囚車路過家門:“車過家門情激蕩,恨不插翅飛出窗。淚眼悵望鎖身鐵,寄語街柳問老娘?!逼查_政治只談詩詞,還是頗有文采的。
中華文化就像遺傳基因,在每一個中國人——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的身體里,自然依附著,在血液里自然流淌著。
“文革”時期于武漢相關的竹枝詞,收集起來十分困難,多半散落歷史長河之中,隨波逐浪到汪洋大海去了。1937年武漢大學工學院肄業即赴延安投身革命,2003年,被評為武漢大學第三屆杰出校友的李銳,寫過一首《廬山吟》:
借得名山避世嘩,群賢畢至學仙家。
出門總是逐風景,無日能忘餐晚霞。
李銳早期參加過“一二·九”運動,很早就去了延安,他做過毛澤東的秘書,也被打成反革命,進過秦城監獄。在復興中華古文化的今天,他被封為當代舊體詩詞十大作家之一。他年輕時寫于1934—1937年的三首《珞珈山》便已足見功夫:
悵悵南歸上珞珈,稍如心意勝長沙。
湖邊夜話逢今雨,燭影搖紅南斗斜。
人愛湖光碧瓦樓,我行我素別無求。
黃金時代未虛度,造反為生三四秋。
散篇文集讀無遺,可謂當年魯迅迷。
書法文風皆剽學,漫漫長夜啟蒙師。
許多年后他作為武漢大學校友重返母校,又留下《重返珞珈山》二首:
青山依舊水猶親,白發無妨學子心。
五十七年多少事,珞珈時節似黃金。
東湖聚會滿園春,都是珞珈山上人。
休到時差多半際,前賢后杰一條心。
珞珈山,原名羅家山,亦名落袈山。珞珈山現在的這個名字,是國立武漢大學首任文學院院長聞一多先生改的。珞,是石頭堅硬的意思;珈,是古代婦女戴的頭飾?!奥漶{”與“珞珈”二字諧音,寓意當年在落駕山篳路藍縷、辟山建校的艱難。珞珈山山頂海拔118.5米,為東湖南岸臨湖最高峰,山頂可遠眺東湖全景。珞珈山名勝頗多,民國時期,20年代末至30年代,不少達官巨賈來此修建山莊別墅。較有名者如夏斗寅的“養云山莊”,曹祥泰老板的“種因別墅”,茶商黃某的黃家花園,還有張難先、李書城、耿仲釗等的花園住宅。國共合作抗日時期,武漢的戰略地位極為重要,它一度成為全國抗戰中心。蔣介石、周恩來那時都在武漢,就住在珞珈山。如今,他們的舊居都保存完好。
曾擔任過武漢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第一任中國哲學學會會長的李達,稱得上在高等學府里引領方向的一代宗師,吟詩作賦雖偶爾為之卻彌足珍貴。當年他的恩師劉明鏡71歲生日寫過一首自壽詩:“少年生涯太蹉跎,七一生辰難里過。滿地紅今成讖語,青天白日淚痕多?!弊掷镄虚g表現出對國民黨的失望以及對共產黨最終會取得勝利的遠見卓識。時年已經54歲、名滿天下的紅色教授李達,即以《和前韻》獻壽:
先生何必嘆蹉跎,到處逢迎載酒過。
七十年來隨笑罵,湖南留得口碑多。
從而流傳一段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佳話。
1947年畢業于武漢大學哲學系,一直在國外游學,1956年受校長李達邀請回武漢大學重建哲學系的蕭萐父,不僅是現代武漢大學中國哲學學科(國家重點學科)的創建者與學術帶頭人,并以此為基地開創了獨樹一幟的珞珈中國哲學學派,而且也是古體詩詞的創作高手。他寫于1964年的三首詩頗具風骨:
春郊微雨釀初晴,夾道毿毿柳色新。
麥壟苗肥知糞足,今年公社好收成。
驅車一舉出居庸,踏上雄關憶大風。
眼底蕪城三化好,梨花如雪杏花紅。
搏戰千秋史跡彰,豈容信口說雌黃。
蒙恬縱有長城盾,不敵英雄大澤鄉。
聶紺弩的舊體詩,兼具湖北鄉土氣息與巴蜀竹枝詞風格,尤其在大躍進和文革時期,留下諸多膾炙人口的篇章。聶紺弩是新、舊中國著名詩人、散文家,曾被周恩來戲稱為“20世紀最大的自由主義者”,1903年1月28日出生于湖北省京山縣城。少年時代就開始寫詩,在《大漢報》上發表詩作。1921年,考入上海高等英文學校。1922年,參加國民黨,到福建泉州國民革命軍“東路討賊軍”前敵總指揮部任文書;后出國到馬來亞吉隆坡,在任運懷義學擔任教員。1923年,到緬甸仰光任《覺民日報》《緬甸晨報》編輯。1924年,回國考入廣州陸軍軍官學校(即黃埔軍校)第二期。1926年初,受國民黨派遣入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次年國共合作破裂,又作為國民黨員被遣送回國,暫留南京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任訓育員。1928年,任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副主任,后兼任《新京日報》副刊《雨花》編輯。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因組織“文藝青年反日會”為當局不滿,為避免被捕棄職逃亡日本。1932年2月,經胡風介紹加入“左翼作家聯盟東京分盟”。1933年2月,因參與日本左翼文化運動,聶紺弩夫婦與胡風等被捕入獄,7月一起被驅逐回國來到上海,從此即參加上?!白舐摗钡幕顒?,為理論研究委員會主要成員。曾用筆名耳耶、二鴉、簫今度等發表詩文。聶詩新奇而不失韻味、幽默而滿含辛酸,被稱作“獨具一格的散宜生體”。
1955年5月,全國發動清理“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聶紺弩作為胡風老朋友受牽連,7月被隔離審查,人民文學出版社已印刷好的《紺弩雜文選》停止發行。1957年,時任全國政協委員、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委員的妻子周穎響應“整風”號召向執政者提意見,被打成“右派分子”;聶紺弩因幫她修改過發言稿而受株連,也被劃為“右派分子”,最終開除黨籍,與中央國家機關1300多名“右派分子”一起被送到北大荒黑龍江墾區“勞動改造”。
這時期,聶紺弩寫的舊體詩最接近竹枝詞的,當屬《1961集體寫詩(七首)》:
整日田間力已疲,下工回屋事新奇。
解衣磅礴床頭坐,萬燭齊明共寫詩。
舊詩難做做新詩,一句一行排列之。
誰說一遭詩便好,做詩從此奠初基。
筆于紙上沙沙響,氣在口中虎虎吹。
得句何須皆詩意,集體吟詩事便詩。
人物風流最此時,江山至美古無之。
社會主義歌難盡,一夜須吟萬首詩。
低頭笑向老頭兒,我本文盲做甚詩。
你替胡謅三兩句,明天任務我完之。
詩人舍爾更為誰,槍桿政權豆麥詩。
唯大英雄甘木吶,是真風雅不吹噓。
詩歌只是你家私,藏在胸中自不知。
今日文盲勤學習,有朝開口便成詩。
聶紺弩屬于典型“不識時務”的知識分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1960年冬,他結束勞改回北京,被安排到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任專員,安穩了近兩年。1962年,聶紺弩得知胡風夫人梅志在北京就設法見面,聶紺弩就鼓勵她寫信要求探監見胡風。1966年初,胡風獲“監外執行”回家短暫居住時,聶紺弩又去探望并贈詩,此后與發配到四川的胡風也一直通信,“文革”開始時因擔心被紅衛兵抄家會失去自己未曾發表過的文字手稿,就委托一位前往四川的朋友帶給梅志,碰巧被公安機關截獲。因他有些詩詞稿中有為胡風、丁玲“鳴冤叫屈”的內容,再加還有人揭發了他在私下曾有“惡毒攻擊”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的言論,1967年1月25日以“現行反革命”罪嫌被捕入獄。1969年10月,因戰備原因被轉押到山西臨汾的省第三監獄,1974年4月被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判為無期徒刑。其妻周穎為此四處奔走求告,曾任山西省法院審判員和時任臨汾監獄監獄長等愿意為這冤案受害者幫忙,恰好1975年底中共中央曾下達“對在押的原國民黨縣團以上黨政軍特人員,一律寬大釋放”的文件,而監方釋放這類人員時已上報名單中有一人病死未銷,于是聶紺弩就被以曾任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副主任為由,在后來清理復查時作為頂替名額上報,經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于1976年10月10日以“特赦”獲釋,由周穎從監獄接回北京。
1979年3月和4月,聶紺弩的“反革命罪”和“右派帽子”相繼被平反改正,后出任人民文學出版社顧問,當選為中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常務理事,此后又任全國政協委員。1986年3月26日,病逝于北京,享年83歲。聶紺弩的古體詩對后世影響巨大,尤其對武漢竹枝詞流派的形成與崛起起著不可磨滅的功用。
錯錯落落紙上影,綽綽約約盆中景。
盆中自比紙上青,紙上何如盆中冷。
蓮花掌非尋常物,仙掌若仙蓮掌佛。
錯教佛物栩栩仙,風雨忽來鬼夜哭。
嚇得三魂少二魄,五更月落鬼敲門。
文章拋卻推窗坐,落葉秋風舊夢痕。
姹女悲花適自悲,老夫越老越嗔癡。
太行王屋憑宵遁,要甚名山葬我詩。
這些詩不施粉黛,不飾雕琢,自然純真,看似性筆隨意,實則老練深沉,確實給古體詩詞尤其是竹枝詞注入了新活力。
湖北乃楚文化之鄉,武漢也是中華文化的集散地之一,湖北、武漢知青人數眾多,為何就找不出一鱗半爪有關的原汁原味的知青詩詞呢?唯一能解釋的,是那個時期中國傳統文化處于最低潮,沒有人曾經受過專門的學習與訓練,加上條件所限,很多知青默默耕耘并隨著歷史塵埃而消散、灰飛煙滅,即便有幸存下來的又由于各種原因難以收集。武漢竹枝詞史話,看能否在以后的再版修訂時予以補缺。
這正是:
斯文掃地勁沖天,高唱紅歌永向前。
小將難知竹枝味,口號如聞竹葉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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