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蘇黃大家有竹枝石湖居士作新詞
宋代民間竹枝詞仍盛傳于巴楚一帶,文人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亦在巴楚一帶的夷陵(又稱峽州,今湖北宜昌)、江陵(今湖北江陵)、渝州(又稱恭州,今重慶巴縣)、忠州(今重慶忠縣)、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江夏(今湖北武漢)、歸州(今湖北秭歸)、瞿塘(長江三峽)。題材內容既繼承有唐五代竹枝詞的傳統(tǒng),又在其基礎上有所取舍。竹枝詞創(chuàng)作隊伍逐漸壯大。如蘇軾、蘇轍、黃庭堅這樣的大家,也曾進行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
位列于在中國文學史上“唐宋八大家”的“三蘇”,又稱“一門三學士”,即蘇洵及其子蘇軾、蘇轍。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十月間,他們回鄉(xiāng)服喪期滿,自眉山沿長江返朝途中,蘇軾、蘇轍兩人則在忠州作有竹枝詞。
北宋著名文學家蘇軾(1037—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嘉祐進士。提起蘇軾,你就自然會想起他那膾炙人口的美文美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等。他所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同樣擲地有聲。
蘇軾的《竹枝詞》有序曰:“《竹枝歌》本楚聲,幽怨惻怛,若有所深悲者。豈亦往者之所見有足怨者與?夫傷二妃而哀屈原,思懷王而憐項羽,此亦楚人之意相傳而然者。且其山川風俗鄙野勤苦之態(tài),固已見于前人之作與今子由之詩。故特緣楚人疇昔之意,為一篇九章,以補其所未道者。”
從《竹枝詞》的序言可見,所作九首竹枝詞述說的均是發(fā)生在楚地的故事。將竹枝詞這種民歌調的文學體例寫出“史詩”般厚重基調,這其中滲透著作者自身之感。
第一、二首寫的是“哀二妃”。“蒼梧山高湘水深,中原北望度千岑。帝子南游飄不返,惟有蒼蒼楓桂林。”“楓葉蕭蕭桂葉碧,萬里遠來超莫及。乘龍上天去無蹤,草木無情空寄泣。”舜帝的二妃娥皇、女英懷著極大的悲痛,南下萬里,追尋南巡駕崩于蒼梧山的舜帝。那“惟有蒼蒼楓桂林”“草木無情空寄泣”的意境,讀之使人感到凄冷感傷,哀曼低回。
第三、四首寫的是“哀屈原”:“水濱擊鼓何喧闐,相將扣水求屈原。屈原已死今千載,滿船哀唱似當年。”“海濱長鯨徑千尺,食人為糧安可入?招君不歸海水深,海魚豈解哀忠直?”屈原因其政治改革理想未實現(xiàn)而投汨羅江自盡。人民群眾懷念他,追尋他,世代在水濱擊鼓劃船為他招魂,尋找他的尸首,“滿船哀唱似當年”。這長久沿襲的紀念儀式,反映出人民群眾對屈原忠直品格的尊崇和向往,而其內涵,也正是如序中說的“幽怨惻怛,若有所深悲者”。
第五、六首則是“思懷王”:“吁嗟忠直死無人,可憐懷王西入秦。秦關已閉無歸日,章華不復見車輪。”“君王去時簫鼓咽,父老送君車軸折。千里逃歸迷故鄉(xiāng),南公哀痛彈長鋏”。懷王作為戰(zhàn)國時楚國國君,本可以強盛楚國,但他聽信佞臣讒言,排斥主張改革政治的屈原等正直官吏,先后被秦、齊打敗。楚懷王三十年(前299年)入秦被扣留,后死于秦國。楚國的離宮章華臺從此落得空蕩蕩的。南公哀痛,卻只有空彈長劍,沒有誰能出謀劃策。
第七、八首寫的是“憐項羽”:“三戶亡秦信不虛,一朝兵起盡歡呼。當時項羽年最少,提劍本是耕田夫。”“橫行天下竟何事,棄馬烏江馬垂涕。項王已死無故人,首入漢庭身委地。”楚南公曾說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羽這位反暴抗秦的農民起義領袖,兌現(xiàn)了楚南公的預言。但他因為是種田出身的人,有勇無謀,于大楚漢之爭中為劉邦所敗,只得“棄馬烏江”,壯烈自殺。
第九首為總結:“富貴榮華豈足多,至今惟有冢嵯峨。故國凄涼人事改,楚鄉(xiāng)千古為悲歌。”這首竹枝詞充滿盛衰無常之感,與傳統(tǒng)的懷古詩一無二致,卻因其竹枝詞的文體,而增添出幾分楚地的纏綿之意。
這九首竹枝詞均是以哀楚、傷楚為出發(fā)點,著意運用幽怨惻怛、若有深悲的竹枝詞,將楚地歷史人物與竹枝詞本身的特性相結合,渾然天成,以殷切期待,期盼著楚民族,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的復興和昌盛。
再說蘇軾之弟蘇轍。他生平學問深受其父兄影響,一生政治主張追隨兄長蘇軾。因此宦途多波折,晚年一貶再貶,后隱居潁川,過著田園隱逸生活。死后被朝廷追復端明殿學士,謚文定。
同在忠州,蘇轍所作《竹枝詞》九首,繼承了唐代杜甫憂國憂民的詩歌傳統(tǒng),和杜甫所寫的樂府在精神上一脈相承,是一部完整的現(xiàn)場記實。一至七首是傍晚泊舟前后的見聞,并伴有蘇轍的聯(lián)想;后兩首是作者的感慨,側重為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及鄙野之地的迷惘。
第一首曰:“舟行千里不至楚,忽聞竹枝皆楚語。楚言啁哳安可分,江中明月多風露。”在一個明月照江中多風露的傍晚,船行千里還沒有到楚境內,忽然聽到人用楚方言唱竹枝,蘇轍不諳楚方言,只感覺到聲音雜亂且悲凄。
第二首曰:“扁舟日落駐平沙,茅屋竹籬三四家。連舂并汲各無語,齊唱竹枝如有嗟。”在日落之時,船停泊于平坦沙地的岸邊。岸上有三四間茅屋竹籬的人家。大家在一起舂米、打水,但沒有言語,卻以悲嘆的竹枝歌為勞動號子。
第三首曰:“可憐楚人足悲訴,歲樂年豐爾何苦。釣魚長江江水深,耕田種麥畏狼虎。”作者便發(fā)問楚人:“在這樣的太平豐年為何還唱出這么悲苦的竹枝歌?”他們的回答是:“釣魚長江江水深,耕田種麥畏狼虎。”
第四首竹枝詞描寫一位滿頭白發(fā)老處子,卻要年復一年的上山采薪、入溪負水,進行著艱苦的勞作。竹枝詞的原文是:“俚人風俗非中原,處子不嫁如等閑。雙鬢垂頂發(fā)已白,負水采薪長苦艱。”
作者在第五首繼續(xù)寫道:“上山采薪多荊棘,負水入溪波浪黑。天寒斫木手如龜,水重還家足無力。”可見這位老處子渡日的艱難。
第六首竹枝詞寫老處子在如此惡劣環(huán)境下,過著衣不遮體,食不裹腹的苦寒生活。只有像深山中的麋鹿一樣,隨其自生自滅。第六首的原文是:“山深瘴暖霜露乾,夜長無衣猶苦寒。平生有似麋與鹿,一旦白發(fā)已百年。”
到了沙岸商鋪罷市的時間,旅客們紛紛歸船,他們來自遠方,不屑于記住這里的地名,相互之間也不相識,僅僅略作寒暄,又要各奔自己的目的地。第七首的原文是:“江上乘舟何處客,列肆喧嘩占平磧。遠來忽去不記州,罷市歸船不相識。”
作者離家千里,在這來到這言語不通的異鄉(xiāng)空船獨宿,看著這月光粼粼的江面,聽到遠處傳來的如泣如訴的竹枝歌,思家更加心切,不由掩面哭泣。第八首、第九首竹枝詞原文如下:
去家千里未能歸,忽聽長歌皆慘棲。
空船獨宿無與語,月滿長江歸路迷。
路迷鄉(xiāng)思渺何極,長怨歌聲苦凄急。
不知歌者樂與悲,遠客乍聞皆掩泣。
蘇轍創(chuàng)作這組竹枝詞時年僅21歲,但已目睹百姓的疾苦,因此對楚人困苦的境遇深表同情,描寫真切感人。通過當時竹枝悲歌與遠客所見所聞及鄉(xiāng)思之情相結合,給人留下極大的回想余地。《竹枝詞》九首的章法較為講究,脈胳清晰,結構嚴謹,語言質樸,不作刻意雕琢,不求華美,平淡樸實,和他一貫的質樸詩風相一致。
除了蘇轍,還有一位與蘇軾齊名,被后人稱為“蘇黃”的黃庭堅。黃庭堅的詩歌創(chuàng)作追求鮮明的藝術個性,喜歡推陳出新,出奇制勝。“新”指“詩意新”,點鐵成金,脫胎換骨;“用語新”,煉字造句,奇字僻典;“格律新”,用拗律,押險韻。
紹興二年(1132年),黃庭堅赴貶所黔州,行到三峽,作《竹枝詞二首》:
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
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
浮云一百八盤縈,落日四十九度明。
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
這兩首竹枝詞有跋曰:
古樂府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為數(shù)疊,惜其聲今不傳。予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疊可和云:“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后一疊可和云:“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或各用四句入《陽關》《小秦王》,亦可歌也。
根據(jù)跋文可知,這是一次“選詞配樂”的創(chuàng)作。黃庭堅當時親歷險境,有所感觸地創(chuàng)作出二疊歌辭,即“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與“浮云一百八盤縈,落日四十九(一作八)度明”。隨后教予巴娘,命其用當?shù)刂吨裰Α非{來歌唱,演唱時為了配合曲調的需要,分別在原歌辭基礎上和上一疊泛聲,即“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與“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
同時,這是一次擬古樂府創(chuàng)作。從步驟上講,黃庭堅先擬的是古辭之義。他所提及的那首“古樂府”見于《樂府詩集》卷八十六“雜歌謠辭四”,題作:《巴東三峽歌》。此題下載有兩首歌辭,除黃庭堅所引的那首外,另一首曰:“巴東三峽猿鳴悲,猿鳴三聲淚沾衣。”郭茂倩在題解中引《水經注》曰:“《宜都山川記》曰: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一百許里,山水紆曲,林木高茂。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絕,行者聞之,莫不懷土,故漁者歌云。”在《藝文類聚》中有對它的最早記錄。《藝文類聚》卷九十五在歌辭前也引了《宜都山川記》,曰:“峽中猿鳴至清,諸山谷傳其響,泠泠不絕,行者歌之曰。”書中所錄歌辭與《樂府詩集》所錄第二首相同。不論是漁者所歌,或是行者所歌,這兩首竹枝詞都是巴東地區(qū)實境的記錄。而黃庭堅在上峽途中備嘗其地險阻,油然想到那首“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的古樂府,特擬一新作來宣達自己的切身感慨。
黃庭堅竹枝詞里提到的鬼門關,據(jù)《嘉慶四川通志》卷二八《輿地志·關隘二》所述:“奉節(jié)縣,鬼門關在縣東北三十里。”說到鬼門關,陸游的一首《踢磧》更為出名:“鬼門關外逢人日,踢磧千家萬家出,《竹枝》慘戚云不動,《劍器》聯(lián)翩日將夕。”此詩作于乾道七年(1171年)正月,詩人在夔州。
在《宋詩紀事》中有一首無名子的《歸州竹枝詞》同樣是寫三峽之險:
人鮓甕頭波放顛,兩岸青山青插天。
篙師力盡客破膽,茅屋老翁方醉眠。
南宋時期的武漢為江夏、漢陽兩重鎮(zhèn)對峙長江。南宋詩人陸游曾用“市邑雄富”“列肆繁錯”,“雖錢塘、建康不能過,隱然一大都會也”來描寫武漢的繁華。南宋抗金將領岳飛駐防鄂州(即武漢)8年,在此興師北伐。當時,武漢自然會聚集不少文人騷客,把酒吟唱。
黃庭堅讓巴娘歌唱自己竹枝詞以后第三年,即紹圣五年(1098年),賀鑄于江夏《變竹枝》九首代酒令,這又是竹枝詞歌唱變化的另一種方式,就是五言四句體式的出現(xiàn)。
賀鑄對竹枝詞體制的改變,使竹枝詞得以“舊曲新唱”,在酒筵上發(fā)揮功能,賦予其更加寬廣的發(fā)展天地和更為強大的藝術生命力。或者說,賀鑄以文人的敏感及時記錄出民間竹枝詞的又一唱法,為后人了解一種文學樣式從民間到文人案頭所經歷的曲折歷程提供了典型案例,這對研究中國古代音樂文學的發(fā)生形態(tài)及傳播也有著重要意義。
晚于賀鑄的詩人范成大,創(chuàng)作有《四時田園雜興》60首,具有平淡閑適的傳統(tǒng)田園詩的特征,因沒有標注“竹枝”的字樣,后人只能將其作為絕句看待。范成大題中“竹枝”的共計11首,即《歸州竹枝歌二首》和《夔州竹枝歌九首》,具有濃厚的民歌韻味。
南宋時期,項安世(1129—1208年),字平甫,號平庵,又號江陵病叟。其先括蒼(今浙江麗水)人,徙遷江陵(今湖北江陵)。他是一位曾在武漢作過官的文人。開禧年間,知鄂州(今武漢市),后任湖廣總領。所作有《荊江漁父竹枝詞九首,和夔帥侍郎韻,為荊帥落侍郎壽》。
陳造是南宋中期一下平凡卻在當時很有代表性的士人形象。在范成大隱石湖期間,陳造與之詩酒酬唱,過從頗密。受范成大關注現(xiàn)實生活和民生疾苦的影響,寫出反映鄉(xiāng)土風俗的《房陵十首》。李植,字季允,是南宋紹熙年代的進士,也在武漢作過官,任鄂州知州。他的《巫山竹枝詞》2首曰:
封崇嶺上細腰宮,遺老相傳祭鬻熊。
一炬牧兒今抵處,年年青草長春風。
陽臺門前六律山,女郎吹笛翠微間。
日斜酒散同歸去,笑插花枝滿鬢鬟。
這兩首竹枝詞是借楚國歷史而懷古,通過今昔對比發(fā)議論,抒發(fā)人生感慨。昔時楚靈王因好細腰女子在宮內輕歌漫舞而喪權辱國。遺老們只好以拜祭楚之先祖鬻熊的方式,希望大宋江山一統(tǒng)。戰(zhàn)國時宋玉遇神女而朝朝暮暮,又使人回到生活的現(xiàn)實。
這正是:
漢皋官宦顯英才,國破常思紫貝臺。
先楚鬻熊爭祭祀,萋萋芳草勿需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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