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賀鑄
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
鑒賞
這首小令情深辭美,是不可多得的悼亡名篇。詞調(diào)本名《鷓鴣天》,因詞中之句而又易此名,即此可見其在詞中的地位和影響。
上闋起首兩句直接抒發(fā)重回家門思念伴侶的無限感慨。“閶門”,蘇州的西門。“重過”,意中有前次在。前次亡者尚在,有她相伴,恩情美滿,便覺得人間萬事都是美好的;這次卻是亡者已逝,存者傷心,便覺得人間一切都和過去迥然不同。“萬事非”,反映心理變化,主觀色彩強(qiáng)烈,如此慨乎言之,流露無限哀痛。“何事”,是責(zé)問,也是嗟嘆。同來同歸,本是兩心所愿,如今生死異途,該怨誰呢?怨無可怨,怨痛尤深;悲愴之情,溢于言表。
繼而抒發(fā)孑身獨(dú)存的凄苦情狀。句意是:“我如半死的梧桐,遭逢寒霜,有聲特哀;又如失伴的鴛鴦,滿頭白發(fā),孤行獨(dú)飛。”“半死桐”,典出枚乘《七發(fā)》:“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死半生。斫以制琴,聲音為天下之至悲。唐李嶠本此造句曰“琴哀半死桐”(《天官崔侍郎夫人吳氏挽歌》)。這里與“鴛鴦失伴”同是比喻失偶,兼寄哀思。“清霜”、“頭白”,頗疑語帶雙關(guān)。“清霜”,似亦可指喪偶之時節(jié)。“頭白”,鴛鴦頭上本有白毛。二句又均可解釋為年衰發(fā)白,具見凄苦,形象地表現(xiàn)失偶的巨大哀痛,飽含對亡者的深深悼念。
于是換頭,承上啟下,哀嘆亡者的不幸去世。句意是:“人的生命就像平地草葉上的露水,很容易被太陽曬干。我流連于舊日同棲的居室,徘徊于埋棺壟上的新墳,睹物思人,觸景傷情,不幸死生有別,難舍兩情依依。”漢樂府曲《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詞中換頭即從此化出,在哀嘆亡者生年短促的同時,生動地反映出長懷死者、雖死不渝的深切哀思。
最后描寫兩夜無眠的孤苦情狀,抒發(fā)對亡者無限悼念的一片深情,哀思如潮,凄然欲絕,是詞中精華凝聚的所在。句意是:“如今我獨(dú)自躺在空蕩蕩的床上,只聽得冷雨敲窗,聲聲添愁;望著一燈如豆,依稀浮現(xiàn)當(dāng)年情景。唉!誰還能夠像夫人那樣,點(diǎn)起燈來,為我連夜補(bǔ)衣呢!”空床聽雨,描出典型環(huán)境,善于烘染凄涼氣氛。挑燈補(bǔ)衣,選出典型細(xì)節(jié),具見夫人勤勞賢慧,溫存體貼,情意深厚難忘。“誰復(fù)”,飽含死者已矣、百身難贖的深痛沉哀。一聲悲嘆之中,委是腸回九轉(zhuǎn):既寫今日孤苦,復(fù)憶往事溫馨,更慟伊人永逝,終見相思緬懷,一往情深。
賀鑄擅于抒情,真、善、美俱臻上乘:情從衷出,真摯深郁,裂肺摧肝,椎心泣血,足以驚心動魄。伉儷深情,基于患難與俱,艱苦共嘗,兼以兩心相知,生死不渝,情操高尚純樸,足以為人稱道。不拘泥于上闋寫景、下闋言情的章法慣例,轉(zhuǎn)而以情為經(jīng),自創(chuàng)新格,兼之善于比興,巧于用典,精于選材,使抽象的情感化為具體的形象,以有限的言辭抒發(fā)無盡的哀思,蕩氣回腸,哀婉凄絕,宜乎傳世不朽。
詞中悼念的亡者,應(yīng)是詞人的原配妻子趙氏,即宗室濟(jì)良恪公趙克彰的女兒。賀鑄為人耿直,一生沉淪下僚,經(jīng)濟(jì)上不很寬裕。趙氏夫人勤儉持家,伉儷間感情彌篤。賀鑄29歲時寫的《問內(nèi)》詩,記述的就是內(nèi)人趙氏伏天忙著為詞人補(bǔ)綴冬衣的一番對話,寫出了趙氏夫人純樸、深情、勤勞、賢惠的美好形象。詞中所述,實(shí)有所本。可見趙氏雖是宗室之女,“挑燈夜補(bǔ)衣”的事還是要做的。《能改齋漫錄》云:“方回眷一姝……悼亡詩詞,不知即為此姬作否?”只是揣測之辭,不一定可靠。
作詞的時間,一說是詞人閑居蘇州的1101年略前,詞人年約50歲;一說是1109年卜居蘇州之后,年已57歲。以“清霜”“白頭”之意推測,似從后說更為恰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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