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明)夏完淳
秋色到空閨,夜掃梧桐葉。誰料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結。十二玉闌干,風動燈明滅。立盡黃昏淚幾行,一片鴉啼月。
這首詞,從縱向看,它由秋色引出空閨,再由空閨引出閨人之思;從橫向看,它以秋夜景物、閨人居室、人物情態三者并列齊舉;而在寫法上,它把詞中的抒情主人公置于一定的時間、空間之中,使之交錯、融合,組織成篇。
詞以“秋色到空閨”一句起調,氣勢突兀,而句子又有較大的容量:一方面描寫秋色之來,無處不到,而今已侵入人的居室;一方面點出秋色所侵入的居室是女子的居室,而且是一位獨守空房的女子的居室。這里雖然還沒有推出詞中的抒情主人公,而已經預先透露其性別與處境。
秋季是易引起人傷感、使愁人添愁的季節,而自從宋玉在《九辯》中發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哀吟后,以秋色來烘托愁情,更在古典詩詞中具有特殊的感染作用。但秋是無形無影的,這首詞卻寫出了它的動態、聲色。詞中,除首句外,寫秋的句子還有三句,占了全詞八句的一半篇幅。上片次句“夜掃梧桐葉”,把無形無影的秋寫得有跡象可見、有聲音可聞。句中的一個“掃”字寫出了秋來的氣勢,也使人想見梧葉飄落之象,似聞風撼桐樹之聲。下片寫秋的,有“風動燈明滅”及“一片鴉啼月”兩句。前一句與“夜掃”句暗相鉤連,句中的“風”字與“掃”字相關,“燈”字與“夜”字相應,但“夜掃”句寫的是秋到庭院之狀,而這句寫的是秋入室內之景;句中的“明滅”二字則以燈光的閃動顯示“秋色到”的動態,也托出了“空閨”的凄涼蕭森的氛圍。后一句更以啼鴉、片月展示了一個聲、色凄清的境界。就全詞而言,它是以景結情,宕出遠神;就寫秋而言,則是從庭院、室內寫到夜空,從而把由地面到天上、由近處到遠方的秋夜景象全都攝入這首小詞之中。
詞中寫到居處空間的,除首句中的“空閨”二字外,還有下片過拍“十二玉闌干”一句。閨而曰“空閨”,環境之冷寂可想而見,而居住其中之人的愁情也已可想而知。過拍一句則由“空閨”而及房屋周邊的“玉闌干”,同時使人想到雜曲歌辭《西洲曲》中“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干頭;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幾句。這句詞既賦與女性居處以美感,也為空閨中的女主人安排了“望郎”之所及佇立、相思之處。
當然,上面所說的那些寫秋色、秋葉、秋風、秋月的句子并不是為寫秋夜而寫秋夜,那些寫空閨、闌干的句子也不是為寫居處而寫居處,其實都是為襯托詞中人、烘染詞中情服務的。一般詞寫人物的情態,多是由人及情,由表及里,先推出人物,再深入到人物的情感,先描寫其狀態,再展露其內心活動;而這首詞則在寫法上顛倒了過來,在上片前兩句描摹秋夜景色后,陡然接以“誰料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結”兩句,未寫閨人,先寫閨情,使讀者未見其人,先知其心,從而使詞篇的結構更為緊湊,收到開門見山的抒情效果。句中所云“同心結”,是以錦帶綰為連環回文之結以示男女恩愛之意,而“相思結”則意謂男女分離后為相思所苦,愁腸如結。這里,以“同心結”與“相思結”在字面上形成對照,以見情事之可悲。而上句以“誰料”兩字發端,下句以“翻就”兩字承轉,就更加重了這一悲劇的份量。
到下片第三句“立盡黃昏淚幾行”,才使這位閨人露面。由于上片有了“誰料”二句作為她的幕后白,這里只顯示了一個她靜立垂淚的身影,已足以見其相思之苦、愁悶之深。從時間看,這句是倒敘句。這句之前所寫的梧葉吹落、燈光明滅,都是入夜后的事;這句所寫的“立盡黃昏”,卻是入夜前的事。這位詞中的女主角從黃昏到來前就站立在闌干邊,一直站立到夜月升起。這么長的一段時間內,涌現于她的心頭的回憶、遐想,必然紛至沓來,千頭萬緒,非這首小詞所能包容,只有留待讀者去尋繹了。至于聯系夏完淳的夫妻生活來推求這首詞的本事,或聯系他的抗清遭遇來探索詞外之旨,也不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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