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清)蔣春霖
燕子不曾來,小院陰陰雨。一角闌干聚落花,此是春歸處。彈淚別東風,把酒澆飛絮?;烁∑家彩浅?,莫向天涯去!
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五中說:“鹿潭窮愁潦倒,抑郁以終,悲憤慷慨,一發于詞。如《卜算子》云云,何其凄怨若此。”從知人論世這一文學鑒賞的角度,概括了此詞“凄怨”的基調。
在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傷春佳作層見迭出,各擅勝場。所謂傷春,或因春去而傷國勢之危殆,或以春盡而傷盛時之難再,或借春歸而傷身世之蹭蹬,親人之離別……情因景生,景為情役,務使情景交煉,曲盡其妙,且有作者獨特之個性存乎其中,才能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這首詞雖不必預于此類題材的上乘之作,但衡以上述標準,也自有其足以稱述的地方。
如果我們把鹿潭的名句“雪擁驚沙,星寒大野,馬足關河同踐”和他的名作《木蘭花慢·江行晚過北固山》之類看作是關河莽蒼的巨幅畫圖的話,這首詞也許只能算得上是一具小小的盆景。燕子,小院,一角闌干,落花,墜絮等等,構成的境界是這樣狹小,狹小得使你深感壓抑而幾乎透不過氣來。然而“螺絲殼里做道場”,詞人就在這狹隘的天地里,借眼前所見的殘春景物,運用豐富的聯想和生花的妙筆,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自己當時凄然深切的感受。
上片著重寫花落春歸。到處爛熳似錦的繁花,一向被看作是大好春光中的典型事物,繁花凋謝,就意味著春光已去。春秋代序,原是自然現象,但是燕子不來,又兼苦雨纏綿,獨處小院之中,還未能領略到美好的春色,春色即已隨著花落而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不能不使詞人感到無窮的悵恨。“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上片所有景物的描寫,無不是為了抒發這種難以抑制的感情。
春光既逝,飛絮仍在時飄時墜。“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辛棄疾在其名作《摸魚兒》中,曾經將飛絮視為殘春尚在的象征,寄一線希望于國勢的轉危為安。在這首作品中,詞人深深知道,隨著“春歸”,飛絮也終將墜落凈盡,只能在“彈淚別東風”的同時,以酒澆奠業已墜落的飛絮,并且殷殷寄語:你們化為浮萍之后,依舊滿身是愁,不如留在這小院之中伴我孤寂,莫再漂流到天涯去了。
此詞寫作的具體背景難以確知。從哀婉欲絕的基調中,我以為是有寄托的?;浯簹w,隱喻詞人坎坷的命運和必然的歸宿;飛絮則隱喻詞人今后仍將侘傺以終的前途。詞人似乎已經預卜到“吾生之行休”,所以寧可在這小小的院落中(也許就是指的自己家鄉吧)默默了此殘生,而不愿象飛絮化為浮萍之后依舊浪跡于遙遠的天涯。聯系詞人漂泊失意的一生作如是解,便可知道此詞全在以物喻己,抒發身世之感。
如前所說,這首詞仿佛是一具小小的盆景。但倘作進一步尋繹,則又不盡然。春光本是廣闊無垠的,詞人卻以“一葉落而知秋”的手法,把即將逝去的春光統攝到闌干一角的落花上來作節序的交代。飛絮漫天翻舞,無所不在,詞人也只擷取院落中的一小片落絮來展開浮想,并且立即將浮想的翅膀延伸到廣袤無盡的天涯。這樣寫法,有闔有開,開闔互為轉換,雖人在小院之中,卻有“精鶩八極,心游萬仞”的效果,并不純然是一個小小的擺設。再從全詞的結構而言,過片處緊承上片歇拍,既未“斷了曲意”,又能“承上接下”(張炎《詞源》),與首尾的開闔渾然一體。所有這些,都是此詞的匠心所在,值得仔細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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