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馬·施蟄存》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我第一次看見馱馬隊是在貴州,但熟悉馱馬的生活則在云南。那據說是所謂“果下馬”的矮小的馬,成為一長行列地逶迤于山谷里,就是西南諸省在公路出現以前唯一的交通和運輸工具了。當我乘坐汽車,從貴州公路上行過,第一次看見這些馱馬隊在一個山谷里行進的時候,我想,公路網的完成,將使這古老的運輸隊不久就消滅了罷。但是,在抗戰三年后的今日,因為液體燃料供應不足,這古老的運輸工具還得建立它的最后功業,這是料想不到的。
西北有二萬匹駱駝,西南有十萬匹馱馬,我們試設想,我們的抗戰乃是用這樣古舊的牲口運輸法去抵抗人家的飛機汽車快艇,然而還能支持到今日這局面,這場面能說不是偉大的嗎?因此,當我們看見一隊馱馬,負著它們的重荷,在一個峻坡上翻過山嶺去的時候,不能不沉默地有所感動了。
一隊馱馬,通常是八匹十匹或十二匹,雖然有多到十六或二十匹的,但那是很少的。每一隊的第一匹馬,是一個領袖。它是比較高大的一匹。它額上有一個特別的裝飾,常常是一面反射陽光的小圓鏡子和一叢綠色的流蘇。它的項頸下掛著一串大馬鈴。當它昂然地在前面帶路的時候,鈴聲咚嚨咚嚨地響著,頭上的流蘇跟著它的頭部一起一落地聳動著,后邊的馬便跟著它行進。或是看著它頭頂上的標幟,或是聽著它的鈴聲,因為后面的馬隊中,常常混雜著聾的或盲的。倘若馬數多了,則走在太后面的馬就不容易望到它們的領袖,你知道,馱馬的行進,差不多永遠是排列著單行的。
每一匹馬背上安一個木架子,那就叫做馱鞍。在馱鞍的左右兩邊便用牛皮繩綁縛了要它負荷的東西。這有兩個作用:第一是不使那些形狀不同的重載直接擦在馬脊梁及肋骨上,因為那些重載常常有尖銳的角或粗糙的邊緣,容易損傷了馬的皮毛。第二是每逢行到一站,歇夜的時候,只要把那木架子連同那些負載物從馬背上卸下來就行。第二天早上出發的時候,再把它擱上馬背,可以省卻許多解除和重又束縛的麻煩。
管理馬隊的人叫做馬哥頭,他常常管理著四五個小隊的馱馬。這所謂管理,實在不很費事。他老是抽著一根煙桿,在馬隊旁邊,或前或后地行走。他們用簡單的,一兩個字——或者還不如說是一兩個聲音——的吆喝指揮著那匹領隊的馬。與其說他的責任是管理馬隊,還不如說是管理著那些領隊的馬。馬哥頭也有女的。倘若是女的,則當這一長列辛苦的馱馬行過一個美麗的高原的時候,應合著那些馬鈴聲,她的憂郁的山歌,雖然你不會懂得他們的意義——因為那些馬哥頭常常是夷人——會使你覺得何等的感動啊!
在荒野的山林里終日前進的馱馬隊,決不是單獨趕路的。它們常常可能集合到一二百匹馬,七八個或十幾個馬哥頭,結伴同行。在交通方便的大路上,它們每天走六十里,總可以獲得一個歇站。那作為馬隊的歇站的地方,總有人經營著馬店。每到日落時分,馬店里的伙計便到城外或寨門外的大路口去迎候趕站的馬隊,這是西南一帶山城里的每天的最后一陣喧嘩。
馬店常常是一所兩層的大屋子,三開間的或五開間的。底下是馬廄,樓上是馬哥頭的宿處。但是那所謂樓是非常低矮的。沒有窗戶,沒有家具,實在只是一個閣樓罷了。馬店里的伙計們幫同那些馬哥頭抬下了馬背上的馱鞍,洗刷了馬,喂過馬料,他們的職務就完了。馬哥頭也正如一切的西南夷人一樣,雖然趕了一天路,很少有人需要洗臉洗腳甚至沐浴的。他們的晚飯也不由馬店里供給,他們都隨身帶著一個布袋,袋里裝著包谷粉,歇了店,侍候好了馬匹,他們便自己去拿一副碗筷,斟上一點開水,把那些包谷粉吃了。這就是他們的晚餐。至于那些高興到小飯店里去吃一杯升酒,叫一個炒菜下飯的,便是非常殷實的闊老了。在抗戰以前,這情形是沒有的,但在這一兩年來,這樣豪闊的馬哥頭已經不是稀有的了。
行走于迤西一帶原始山林中的馬隊,常常有必須趕四五百里路才能到達一個小村子的情況。于是,他們不得不在森林里露宿了。用他們的名詞說起來,這叫做“開夜”。要開夜的馬隊,規模比較的大,而且要隨帶著炊具。差不多在日落的時候,他們就得在森林中尋找一塊平坦的草地。在那里卸下了馱鞍,把馬拴在樹上,打成一圍。于是馬哥頭們安鍋煮飯燒水。天色黑了,山里常常有虎豹或象群,所以他們必須撿拾許多枯枝,燒起火來,做成一個火圈,使野獸不敢近前。然而即使如此警戒,有時還會有猛獸在半夜里忽然襲來,咬死幾匹馬,等那些馬哥頭聽見馬的驚嘶聲而醒起開槍的時候,它早已不知去向了。所以,有的馬隊還得帶一只猴子,在臨要睡覺的時候,把猴子拴縛在一株高樹上。猴子最為敏感,到半夜里,倘若它看見或聞見遠處有猛獸在行近來,它便會尖銳地啼起來,同時那些馬也會得跟著驚嘶,于是睡熟的人也都醒了。
在云南的西北,販茶葉的古宗人的馱馬隊是最為雄壯的。在寒冷的天氣,在積雪的山峰中間的平原上,高大的古宗人腰里捎著刀和小銅佛,騎著他們的披著美麗的古宗氍鞍的馬,尤其是當他們開夜的時候,張起來的那個帳幕,使人會對于這些游牧民族的生活發生許多幻想。
二萬匹運鹽運米運茶葉的馱馬,現在都在西南三省崎嶇的山路上,辛苦地走上一個坡,翻下一個坡,又走上一個坡,在那無窮盡的山坡上,運輸著比鹽米茶更重要的國防材物,我們看著那些矮小而矯健的馬身上的熱汗,和它們口中噴出來的白沫,心里會感到怎樣沉重啊!
1939年6月
施蟄存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新感覺派的主將,其小說大多表現大都市生活,擅長心理分析以及人物的雙重性格刻畫,運用了現代派的許多手法,跳躍閃回,節奏較快。1939年寫作的散文《馱馬》已開始回歸現實主義,筆調沉郁嚴謹,緩緩地平實寫來,道出了馱馬的堅韌執著,內蘊著深厚的社會時代色彩。
馱馬是西南諸省在公路出現以前唯一的交通和運輸工具,離我們今天已經非常遙遠而陌生了。施蟄存當時正在云南大學執教,對于西南邊陲常見的馱馬情有獨鐘,他以其沉穩詳盡的筆觸為我們介紹了這一古老的交通運輸工具,細致而有條理,從馱馬的數量、排列,到馱鞍的解釋及作用,以及管理馬隊的馬哥頭,還有馬店的介紹,途中無馬店時如何“開夜”,儼然是一個諳熟馱馬生涯的人為我們如數家珍地娓娓道來,仿佛是一篇嚴謹科學的說明文。不過這篇文章決不是一篇冷靜的說明文,而是內蘊著熱烈情感的散文,包含著作者對馱馬由衷的贊美之情:這些馱馬已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古老交通運輸工具,而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堅韌執著的民族精神與抗戰力量的象征。作者在開篇簡短的介紹后就贊嘆道:“當我們看見一隊馱馬,負著它們的重荷,在一個峻坡上翻過山嶺去的時候,不能不沉默地有所感動了。”因為就是靠這些古老的馱馬運輸去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飛機汽車快艇,讓人不能不覺出它的偉大并為它感動。正是從這樣的情感出發,施蟄存描述馱馬時強調他們的堅韌和美麗、艱難和困苦,不能不在客觀冷靜的行文中一再喟嘆:“當這一長列辛苦的馱馬行過一個美麗的高原的時候,應合著那些馬鈴聲,她的憂郁的山歌會使你覺得何等的感動啊!”文章寫出了馱馬的美麗浪漫,但更多的是艱難險惡:馱馬在行進中面對的不止是荒山野峽的險惡,還有住所的簡陋難尋,半夜野獸的威脅……在散文結束時又一次與篇首呼應,此時的作者看到那矮小而矯健的馱馬流著汗,噴著白沫,已不只是感動,而是“心里充滿了沉重”!文章至此戛然而止,卻回味無窮:是啊,中華民族何時才能結束這艱辛沉重的跋涉?
此篇散文一以貫之的情感主線就是“感動”與“沉重”,故而行文時筆調沉穩徐緩。在介紹馱馬生活時嚴謹冷靜,簡潔明了,帶有現實主義的寫實色彩,但內斂的情感又時不時突現出來,采用主觀抒情的點睛之筆直抒胸臆,啟迪讀者的思索,再加上選材上的特別,馱馬生活的陌生新鮮感,荒山野峽、村落馬店的背景,使作品蒙上神秘傳奇性,表現了一定的浪漫主義情調。但是和艾蕪的小說集《南行記》相比,盡管同樣寫到西南邊境的風光習俗、高原馬隊,施蟄存《馱馬》的浪漫色彩就大為遜色,比起《南行記》里的敢愛敢恨、野蠻狠辣的人物而言,馱馬自然更沉重堅韌,充滿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深沉的現實主義風格就使浪漫主義情調成為了點綴。
上一篇:《我藏書的小樓·胡品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途中·梁遇春·南定樓遇急雨》全文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