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范雎蔡澤列傳第十九·蔡澤少得間[1],因》鑒賞
“夫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愿矣[2],閎夭事文王[3],周公輔成王也[4],豈不亦忠圣乎[5]?以君臣論之,商君、吳起、大夫種其可愿孰與閎夭、周公哉[6]?”應侯曰:“商君、吳起、大夫種弗若也[7]。”蔡澤曰:“然則君之主慈仁任忠[8],惇厚舊故[9],其賢智與有道之士為膠漆[10],義不倍功臣[11],孰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應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澤曰:“今主親忠臣,不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設智[12],能為主安危修政[13],治亂強兵,批患折難[14],廣地殖谷[15],富國足家,強主[16],尊社稷[17],顯宗廟[18],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蓋震海內[19],功彰萬里之外[20],聲名光輝傳于千世,君孰與商君、吳起、大夫種?”應侯曰:“不若。”蔡澤曰:“今主之親忠臣不忘舊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踐,而君之功績愛信親幸又不若商君、吳起、大夫種[21],然而君之祿位貴盛[22],私家之富過于三子[23],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24],竊為君危之[25]。語曰:‘日中則移[26],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27];進退盈縮[28],與時變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國有道則仕,國無道則隱[29]。圣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30]’。‘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31]’。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報[32],意欲至矣[33],而無變計[34],竊為君不取也。
“且夫翠、鵠、犀、象[35],其處勢非不遠死也[36],而所以死者,惑于餌也[37]。蘇秦、智伯之智[38],非不足以辟辱遠死也[39],而所以死者,惑于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禮節欲[40],取于民有度[41],使之以時,用之有止[42],故志不溢[43],行不驕,常與道俱而不失[44],故天下承而不絕[45]。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46],至于葵丘之會[47],有驕矜之志,畔者九國[48]。吳王夫差兵無敵于天下,勇強以輕諸侯,陵齊、晉[49],故遂以殺身亡國。夏育、太史噭叱呼駭三軍[50],然而身死于庸夫[51]。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52],不居卑退處儉約之患也[53]。夫商君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54],尊爵必賞,有罪必罰[55],平權衡[56],正度量,調輕重[57],決裂阡陌[58],以靜生民之業而一其俗[59],勸民耕農利土[60],一室無二事[61],力田稸積[62],習戰陳之事,是以兵動而地廣[63],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于天下,立威諸侯,成秦國之業。功已成矣,而遂以車裂[64]。楚地方數千里,持戟百萬[65],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66],再戰南并蜀漢[67];又越韓、魏而攻強趙,北坑馬服[68],誅屠四十馀萬之眾,盡之于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69],遂入圍邯鄲,使秦有帝業。楚、趙天下之強國而秦之仇敵也,自是之后,楚、趙皆懾伏不敢攻秦者[70],白起之勢也[71]。身所服者七十余城[72],功已成矣,而遂賜劍死于杜郵[73]。吳起為楚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74],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75],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戰之士,南收楊越[76],北并陳、蔡[77],破橫散從[78],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79],禁朋黨以勵百姓[80],定楚國之政[81],兵震天下,威服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82]。大夫種為越王深謀遠計,免會稽之危[83],以亡為存[84],因辱為榮[85],墾草入邑[86],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專上下之力[87],輔勾踐之賢[88],報夫差之仇,卒擒勁吳[89],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90],勾踐終負而殺之[91]。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禍至于此。此所謂信而不能詘[92],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93],超然辟世[94],長為陶朱公[95]。君獨不觀夫博者乎[96]?或欲大投[97],或欲分功[98],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今君相秦,計不下席[99],謀不出廊廟[100],坐制諸侯,利施三川[101],以實宜陽[102],決羊腸之險[103],塞太行之道[104],又斬范、中行之涂[105],六國不得合從,棧道千里[106],通于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107],君之功極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時也。如是而不退,則商君、白公、吳起、大夫種是也[108]。吾聞之,‘鑒于水者見面之容,鑒于人者知吉與兇[109]’。《書》曰‘成功之下,不可久處[110]’。四子之禍,君何居焉[111]?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讓賢者而授之,退而巖居川觀[112],必有伯夷之廉[113],長為應侯,世世稱孤[114],而有許由、延陵季子之讓[115],喬松之壽[116],孰與以禍終哉? 即君何居焉? 忍不能自離[117],疑不能自決,必有四子之禍矣。《易》曰‘亢龍有悔[118]’,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計之[119]!”
應侯曰:“善。吾聞‘欲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雎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120],為上客。
后數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從山東來者曰蔡澤,其人辯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業[121],世俗之變,足以寄秦國之政[123]。臣之見人甚眾,莫及[123],臣不如也。臣敢以聞[124]。”秦昭王召見,與語,大說之,拜為客卿。
應侯因謝病請歸相印[125]。昭王強起應侯[126],應侯遂稱病篤[127]。范雎免相,昭王新說蔡澤計畫,遂拜為秦相,東收周室[128]。
蔡澤相秦數月,人或惡之[129],懼誅,乃謝病歸相印,號為綱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始皇帝,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人質于秦[130]。
【段意】 寫蔡澤用“物盛則衰”的道理,并引用古人的話,進一步勸說范雎應在志得意滿之時,像范蠡那樣及時引退,勿步文種、吳起、商鞅等人后塵。范雎聽后深以為然,乃謝病請歸相印。而蔡澤則因范雎的薦舉得見昭王,被用為客卿。尋為秦相,獻計攻滅周室。不久辭相位,封為綱成君,后曾為秦出使燕國。
注釋
[1]少:稍微。得間(jian):有間隙可乘。謂蔡澤所論已開始為范雎接受,有了進一步勸說的機會。[2]可愿:值得羨慕。[3]閎 (hong)夭:周文王臣。紂囚文王于羑(you)里,閎夭乃求美女、好馬獻給商紂,文王獲釋。見《史記·周本紀》。[4]周公:姬旦。周文王子,周武王弟。武王死,成王年幼,由周公代行政事。[5]忠圣:忠心而且賢明。[6]孰與:何如。謂商君等人的值得羨慕,跟閎夭、周公相比怎么樣呢? [7]弗若:不如,比不上。[8]君之主:指秦昭王。君:敬稱范雎。任忠:任用忠良。[9]惇(dun)厚舊故:對故交厚意相待。惇:寬厚。 [10]膠漆:像膠和漆一樣粘固。 比喻親密無間。這句說:他的賢明能與有德才之士結為一體。[11]義:有信義。倍:通“背”,背棄。[12]君:敬稱范雎。設智:施展才智。設:用。[13]安危:安定危局。修政:修明政治。修:整治。[14]批患:排除禍患。折難:消除災難。折:摧,消除。[15]廣地:擴大疆土。殖谷:增產糧食。[16]強主:加強主上的權力。[17]尊社稷:提高國家的威信、地位。尊:使尊貴,提高。[18]顯宗廟:使王室顯耀。宗廟:天子、諸侯祭祀祖先的處所。用為王室的代稱。[19]蓋震:覆蓋、震動。[20]彰:顯揚。[21]親幸:親近,寵幸。[22]祿位貴盛:地位高,俸祿多。[23]三子:指商鞅、吳起、文種。[24]甚:超過。[25]竊:謙指自己,私下。危:憂懼。[26]日中則移:太陽當頂后便要向西偏移。[27]常數:通常的道理,必然的規律。數:理。[28]盈縮:伸屈。[29]國有道二句:《論語·衛靈公》有類似的話。仕:做官。[30]飛龍在天二句:見《易·乾·九五》。原意是說龍飛在天,乃騰升之象,有利于見大人(大官),可以顯達。這里用以比喻范雎受昭王重用,位尊爵顯。[31]不義而富且貴二句:見《論語·述而》。意思是:對于用不正當手段取得的富貴,我毫不動心,視之輕如浮云。此乃規勸范雎要看輕眼前的名利。[32]讎:報,報復。[33]至:達到,滿足。[34]無變計:不改變打算。即不思退路。[35]翠:翠鳥。鵠(hu):天鵝。[36]勢:形勢。此指地勢、環境。這句說:不是它們生長的環境離開死地不遠。[37]惑:誘惑。餌:引誘的食物。[38]蘇秦:戰國時洛陽人。曾游說六國合縱抗秦,為縱約長。后縱約為張儀所破,遂至齊為客卿,齊大夫使人刺殺之。智伯:春秋時晉國大臣,與韓、趙、魏幾家大臣皆有封邑。智伯勢大,求地于韓、魏,皆與之。求于趙,則不與,智伯約韓、魏伐之。趙私與韓、魏求和,反兵滅智氏。見《史記·趙世家》。[39]辟辱:避免侮辱。辟:通“避”。遠死:遠離死亡。[40]制禮:制定禮法。[41]度:限度。[42]止:止境。[43]溢:自滿。[44]失:違背。這句說:時常依正道行事而不違背它。[45]承:先后相承。[46]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指齊桓公曾九次會合諸侯,一次平定東周王室內亂。見《史記·齊太公世家》。匡:正。[47]葵丘之會:齊桓公三十五年(前651)夏,桓公會諸侯于葵丘(在今河南蘭考東)。是年秋,復會諸侯于葵丘,桓公有驕傲自滿的情緒,一些諸侯便背離他。[48]畔:通“叛”,背叛。九:言其多。[49]陵:欺壓。[50]夏育:周時衛國勇士。太史噭(jiao):其人未詳。叱呼駭三軍:大聲喝叱可嚇退三軍。[51]庸夫:平常人。[52]乘:登。這句說:這些都是在到了極盛時,而不回頭想想盛極必衰的道理。[53]儉約:謙遜而自我約束。儉:謙卑的樣子。這句說:不愿退居下列、保持謙遜而招來的禍患。[54]禁奸本:堵塞犯罪的根源。[55]尊爵必賞,有罪必罰:是說對于位尊爵高的人,亦是有功必賞,有罪必罰。[56]平:齊一,劃一。權衡:秤錘和秤桿,量物輕重之具。[57]調:調節。輕重:指輕重、緩急。[58]決裂阡陌:商鞅廢井田制.掘開原來作為井田疆界的田間道路,以擴大耕地面積。決裂:破壞。阡陌:田間的小路。[59]靜生民:安定人民。一其俗:統一習俗。[60]耕農:從事農業耕作。利土:使地盡其利。[61]無二事:謂致力于耕戰,不務他事。[62]稸(xu):積蓄。[63]兵動而地廣:軍隊出動就能擴展土地。[64]車裂:以車撕裂人體,俗稱五馬分尸,古代酷刑之一。商鞅佐秦孝公變法,使秦國富強,孝公死,遭誣陷,車裂死。[65]持戟:拿武器的士兵。戟:古代兵器。[66]舉:攻取。夷陵:楚邑名。楚先王的墳墓在此。故址在今湖北宜昌東南。[67]南并蜀漢:事在秦惠文王時,與白起無涉,此泛言之以顯白起之戰功。蜀:國名。在今四川
上一篇:《史記·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秦始皇既滅三晉[1],走燕王,而數破荊師.》鑒賞
下一篇:《史記·樂毅列傳第二十·樂閑居燕三十馀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計[1],欲攻趙,而問昌國君樂閑.》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