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董《陶小娘子》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都民質庫樊生,[1]與其徒李游湖上某寺閣。得女子履,絕弓小,中有片紙,曰:“妾擇對者也,有姻議者,可訪王老娘問之。”樊生少年心方蕩,得之若狂,莫知其何人。他時過升陽宮庫前,聞兩嫗踵其后相語笑,多道“王老娘”。伺其入茶肆,亦往焉。兩嫗謂瀹茶仆曰:[2]“王老娘在否?”曰:“在。”“為我道欲見。”仆自后呼一嫗出,四五十矣,兩嫗迎語之曰:“陶小娘子遣我問親事何如?”王曰:“未得當人意者,且彼自以鞋約,得鞋得諧之。”樊大喜,伺兩嫗去,獨呼飲王嫗,言“鞋乃我得之,陶今安在?嫗果能副吾事否?”嫗咤曰:“天合也!彼生二十有二年矣,張郡主之嬖也。[3]郡主死時,方十七八,出求偶,已四年矣,無當其意者,故不嫁至今。奩中所有萬緡。君少年而家富,契彼所欲。然必令一見乃可。”約以明日會某氏酒肆中。樊生如期往顧之,嫗走而先,四夫舁一轎,一女奴從其后。褰簾出揖,粲然麗人,目所未見,飲至暮,語寖褻狎。嫗以他故出,女遂與樊亂,不肯復去。樊生父甚嚴,以野合不敢攜女歸。有貯貨屋在后市街,女己知之,自呼車與女奴偕往,樊生不獲己乃從之。相挽登樓坐,舁夫于門,守舍傭見其人衣紙衣,驚呼失聲,四夫皆沒。樊生坐樓上,不知也。中夜,樊歸,傭途送之,道所見,猶不知信。旦日,傭燂湯登樓,[4]視婢乃一枯骸。女在床,自腰以下中斷而異處。亟走報樊父。父往驗之,則蕩然空室,無復存者。鬼乃入其家,即子舍,涂抹出,拜舅姑,上續命物,[5]真若新婦。樊惟一子,憂之,訪善法者。或言賣熝贏張生考召有驗,[6]呼治之。女子無畏色,出語曰:“我良家子,方有姻議,而彼遽奸污我于酒肆中。若謂此,誰之罪?今不居此,將安歸。”張為之勸解。久之,乃曰:“去,易耳。然吾終不置此人!”遂為旋風而滅。
月余,樊與李游嘉會門外。李以酒忤省吏趙生。趙生欲苦之,樊與并遁。不敢由故道,乃登慈云嶺,繞入錢塘門中嶺,雨暴至,舍小人家。主人母白服出迎,曰:“顧六妻也。夫死未盈月。”日暝雨甚,主人母以榻處二客,曰:“升陽宮前酒,惟飲王老娘,今急乃投我。”李謂樊曰:“彼何自知之,得非亦鬼乎!”懼不敢寐。中夜聞叩門聲,呼顧六甚急。二生窺見皂衣卒,自靈床上拽老叟去,回語嫗:“善視二客,勿使去。”樊李益恐,相攜自后戶而逸。荒邱中,燈燭森列,綠袍人據案決事。鬼吏擁顧六翁媼在旁。又有麗女,鬼卒守之,腰腹中絕,以線縫綴,而不甚相屬。蓋陶小娘子也。二生疾走里余,聞宿舂聲,人家燈光自隙出。投之。叩主人姓名,曰:“雍三鬻糕者,方搗粉耳。”為言所遇之怪,雍笑而不答。喘未定,四夫與陶小娘子,并王老娘、顧六等坌集[7]。樊李奮臂肆擊,力不勝而仆,群鬼將甘心焉。俄而,殿司某統制趨衙,從卒百許人,呵殿至,群鬼皆舍去。統制聞草中呻吟,命下視之,見樊、李已昏不知人。數卒挾扶就湯肆噀治,[8]門開,呼繳者送之歸。[9]
異時訪鬼所起,則陶小娘子信張氏之嬖,以外淫為主所殺,中腰一劍而斷。王老娘居新門外,亦以奸被戕。[10]顧六翁媼、雍三皆嶺邊新瘞者也。[11]此度是紹興末年事,余近聞之。[12]
【注釋】 [1]都,南宋時,杭州稱臨安府,建都于此。質庫:當鋪。 [2]瀹(yue)茶仆:瀹,煮也。瀹茶仆,負責煮水、沏茶、招待來客的傭人。 [3]嬖:愛妾。 [4]燂(xun):放在火上使之熱。[5]上續命物:據《宋史》記:“(降圣節)前一日,以金縷延壽帶、金涂銀結續命縷、緋彩羅延壽帶、彩絲續命縷分賜百官,節日戴以入。”因此,民間也形成習俗,端午節以彩絲系臂,說可以避災延壽,名續命縷,亦稱續命絲。續命物當泛指這一類東西。上續命物,是新婚之婦與姑舅初見面時,贈送續命縷一類小禮物。 [6]熝蠃:燒田螺。熝,烹煮。蠃,同“螺”。 [7]坌(ben)集:坌,聚。坌集,聚集。 [8]噀(xun)治:噀,噴。噀治,以水噴面使患者清醒過來。 [9]繳(jiao)者:繳,巡察,亦稱繳巡。繳者,指夜間繳巡的人。 [10]戕(qiang):殺害、殘害。 [11]瘞(yi):埋,埋葬。 [12]度:估計,大約。紹興:宋高宗年號,公元1131—1162年。
【譯文】 都城有一個開當鋪姓樊的年輕人,這天與在他家當鋪學徒的姓李的青年一起游覽西湖,在某寺閣拾得一只女子的繡鞋,鞋做得極為彎弓小巧,其中還放一個紙片,上面寫著:“本人想找一配偶,有愿意談婚姻的人,可以尋訪王老娘詢問。”樊生正當年少熱情似火,得到這信物歡喜若狂,只是不知這是個怎么樣的人。過了不久,他上街偶然經過升陽宮庫房前,聽見身后有兩個老婆子說說笑笑邊談邊走,談話中多次提到“王老娘”,引起樊生注意。他暗地注意她們進了一家茶社,也跟了進去。兩個老婆叫來茶社的仆人,問:“王老娘在店里嗎?”答:“在。”“給我通報一聲,我們要見她。”仆人從后邊呼喊出一個老婆,四五十歲的年紀。兩個老婆迎上去說:“陶小娘子派我們來問姻親的事進行如何?”王老娘說:“還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而且她是以得鞋為信約,拾到鞋的才算符合。”樊生在旁聽著心里暗自歡喜,等兩個老婆走后,立即約請王老娘出來飲酒,并告訴她說:“鞋被我拾得,陶小娘子現在在哪里?您老果真能幫助我辦成這事情嗎?”王老娘驚詫的大聲說:“真是老天作合呀!她今年二十二歲,原是張郡主的愛妾。郡主死時,她才十七八歲,決心求配偶,已經有四年工夫,只是沒有適合她心意的,所以沒出嫁。現在她的嫁妝至少也有萬緡以上。你年輕而且家中富裕,完全符合她的心意。不過,必須等她直接和您見了面才能說定。”當即約好,第二天到某一家酒館見面。樊生按約定時間來到這酒館張望等待她們。先見王老娘一溜小跑的來了,四個轎夫用抬桿抬一頂轎子,一個女仆跟在后邊。揭開轎簾,請出轎門,相互行禮,樊生見到一位燦爛炫目的漂亮女子,可以說自己眼中從來未見過這么美的人。他們一同在酒館飲酒暢談,從早至暮,開始談話還文明,漸漸地也談一些輕漫淫穢的內容。王老娘推辭有事出去了,這女子就與樊生在酒館里找個地方發生了性接觸,并且再也不想回去。樊生的父親非常嚴厲,因此,他不敢把在外邊隨便同居的女子帶回家。當鋪有存貨的房屋在后邊街上,女子已經知道,自己叫了車子帶了女仆一起去了,樊生也顧不得個人主張只得跟隨她去。到了那里相互挽著臂上坐樓下,抬轎的在大門口。看守存貨房屋的仆人發現這些人都穿著紙衣服,嚇得驚叫聲,四個轎夫就沒有了。樊生在樓上坐著,不知這些情況。到了半夜,樊生回家,看守的仆人去送他,半路上告訴他見到的情形,他還覺得不可信第二天早上,仆人熱好湯送上樓,一看,女仆原來是一具枯骸。女子躺在床上,但從腰下斷為兩段,放在兩個地方。仆人急急忙忙跑去報告樊生的父親他父親趕快去驗看,然而屋里已空空蕩蕩,什么也不存在了。其實鬼已到了他家里,進了他兒子的屋子。經過梳妝涂飾,竟然出來拜見姑舅,并送給小姑們一些續命縷之類的小禮品,好像是新娶的媳婦。樊家只一個兒子,非常憂愁,就暗暗尋善于法術的人。有人說,賣燒田螺的張生召請訊問十分靈驗,就呼喊邀清他來治。女子一見他來,并無畏懼之色,發話說:“我乃良家女子,剛剛有求婚的打算,而他忽然在酒館里奸污了我。如果照實理論,到底是誰的罪過?我不居住在這里,還將回到哪里?”張生也只好慢慢地婉言解勸。過了很長時間,女子才說:“要我走,其實也很容易。然而我決不放過這個人!”女子及女仆遂化為一陣旋風就消失了。
過了一個多月,樊生與小李到嘉會門外游玩。李因為喝酒之事冒犯了省里的官吏趙生,趙生聲言要狠狠收拾他,叫他吃點苦頭。樊生與李一起逃跑不敢走原來的路途,只好登慈云嶺、繞著入錢塘門中嶺。半路上,忽然下起暴雨,找一小戶人家避雨。這家主人是個老太婆,穿白衣服迎接他們,說:“我是顧六的妻,丈夫死了還不到一月。”天漸漸昏晚,可雨越下越大,女主人便讓出床榻請二人休息,又說:“那升陽宮前擺酒,只請王老娘一人飲用,今天遇上急難竟投奔我這里。”李告訴樊說:“她怎么知道這事,莫非也是鬼么?”兩人心里非常害怕,也不敢睡覺。半夜里,聽到叩擊大門的聲音,并且緊迫火急地呼喊顧六。接著,二生又見進來幾個穿黑衣的鬼卒,從靈床上把一個老頭拽走。并回過頭告訴老太婆說:“好好看住兩位客人,不要叫他們走了。”樊李二人更加恐懼,互相幫扶著從后墻窗戶逃了出來。到荒野中一看,到處是墳墓,燈燭擺列森嚴,一個穿綠袍的人坐在公案后邊判決事務。鬼吏們擁著顧六老頭及老太婆立在旁邊。又見那個美麗的女子也在那里,鬼卒看守著她。她腰腹間中斷,用針線草草縫綴在一起,上下還有錯開的碴口。原來正是陶小娘子。樊李二人嚇得急忙逃跑一里多地,聽見有舂米聲音,并有燈光從門窗縫隙射出來。二人就投奔過去,請問主人的姓名,回答說:“叫雍三,是賣糕的,正在搗和面粉。”二人告訴他所遇到的怪事,雍三只是笑并不回答,二人喘息未定,四個抬轎夫、陶小娘子,還有王老娘、顧六等眾多鬼魂,一齊奔集到面前。他二人奮力揮舞拳臂與他們搏擊,終因力弱不能取勝,最后撲倒在地。群鬼這次真要心滿意足地傷害他們了!突然,殿前司一個統制官去官衙,跟隨的兵卒百余人,呼喊呵斥著,殿前官兵到這里,群鬼只得舍他二人而去。統制官聽到草中有呻吟聲,命令下屬查看原因,見到樊李二人已昏迷不省人事。好幾個士卒扶持著他倆,并給他們面上噴水治療。又打開城門,呼喚夜間巡察的人送他二人回家。
事過之后,有人訪問這些鬼怪事情怎么發生的,原來陶小娘子確系張郡主的愛妾,因她有外遇被主人殺死,在腰中一劍砍為兩截。王老娘住新門外,也因為男女通奸之事被殺害。顧六老兩口、雍三等都是嶺邊新埋葬的。這些事是發生在宋高宗紹興末年,我是最近才聽到的。
【總案】 這篇小說勾畫了一幅群鬼亂世圖。不僅在沉沉黑夜,而且在青天白日之下,鬼怪亦能化為人形,與活人一起行起坐臥、接交言談、處理多樣的人際關系。只此一點,已足夠發人深思、給人警戒。如果聯系這篇小說產生的時代背景,就可以更進一步看出作者深刻的寓意。文章結尾特別點明,這是發生在南宋高宗紹興末年的事。開頭又著重交代“都民”,即京都之民。也就是說,事情是發生在天子腳下。紹興年間,正值秦檜為相,京城處處布滿奸細,進行陰險的獨裁統治,這篇小說中描寫的群鬼坌集、氣焰囂張、肆無忌憚,其實正好影射當時的現實。在寫作方法上,文章富有想象力,且善于營造氣氛、烘托環境,使人漸次地產生身臨其境的感覺。如,首先寫“守舍傭見其人衣紙衣,驚呼失聲,四夫皆沒”,就頗有些鬼氣逼人。及至“傭燂湯登樓,視婢乃一枯骸。女在床,自腰以下中斷而異處”。鬼已現形,歷歷盡在眼前了。但接著又寫鬼已到家,并能處事嫻熟,言談入理,而終又“為旋風而滅”。真是大白天見鬼了。小說的下半部分又寫山間深夜遇鬼的遭際,則不僅親眼看到判官審案,鬼卒捉魂,而且遇上群鬼坌集并與之“奮臂肆擊”,則顯現了厲鬼的可怕。這些地方顯然都是作者根據黑暗的現實運用豐富的想象而創造出來的藝術形象。通過這組藝術形象,我們仍能加深對歷史實況的認識。
劉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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