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酷吏列傳第六十二·減宣者,楊人也[1]。》鑒賞
以佐史無害給事河東守府[2]。衛將軍青使買馬河東,見宣無害,言上,征為大廄丞[3]。官事辦,稍遷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獄[4],所以微文深詆,殺者甚眾,稱為敢決疑。數廢數起,為御史及中丞者幾二十歲。王溫舒免中尉,而宣為左內史[5]。其治米鹽[6],事大小皆關其手,自部署縣名曹實物[7],官吏令丞不得擅搖[8],痛以重法繩之[9]。居官數年,一切郡中為小治辦[10],然獨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難以為經[11]。中廢。為右扶風。坐怨成信[12],信亡藏上林中[13],宣使郿令格殺信[14],吏卒格信時,射中上林苑門,宣下吏詆罪[15],以為大逆,當族,自殺。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陽杜衍人[16]。義縱為南陽守,以為爪牙,舉為廷尉史。事張湯,湯數言其無害,至御史。使案邊失亡[17],所論殺甚眾。奏事中上意[18],任用,與減宣相編[19],更為中丞十馀歲。
其治與宣相放,然重遲[20],外寬,內深次骨[21]。宣為左內史,周為廷尉,其治大放張湯而善候伺。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22]。客有讓周曰:“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23]。獄者固如是乎[24]?”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25]?”
至周為廷尉[26],詔獄亦益多矣[27]。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28],不減百馀人。郡吏大府舉之廷尉[29],一歲至千馀章。章大者連逮證案數百,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近者數百里[30]。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31]。于是聞有逮皆亡匿[32]。獄久者至更數赦十有馀歲而相告言,大抵盡詆以不道以上[33]。廷尉及中都官詔獄逮至六七萬人[34],吏所增加十萬馀人[35]。
周中廢,后為執金吾[36],逐盜,捕治桑弘羊、衛皇后昆弟子刻深[37],天子以為盡力無私,遷為御史大夫。家兩子,夾河為守[38]。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溫舒等矣。杜周初征為廷史,有一馬,且不全[39];及身久任事[40],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訾累數巨萬矣[41]。
【段意】 寫酷吏減宣、杜周憑斬殺“甚眾”升官。減宣庸碌,“其治米鹽”,不抓大事。“為御史及中丞者幾二十歲”,為右扶風坐罪自殺。杜周為人外寬內深,“其治大仿張湯”而善阿上。在武帝統治時期任“中丞十馀歲”、廷尉十一年,又升任御史大夫四年而卒(卒時為武帝在位第四十六年)。杜周不僅“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溫舒等”,而且家資上億,貪污驚人。酷吏為何枉法、廢法“以惡為治”? 從杜周答客讓,說明漢代律令之繁多和極其隨意性,使行政、司法、治安諸吏無法遵守是其主因。這時二千石的大官被囚禁者“不減百馀人”,廷尉及朝廷各機關用皇帝令(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法官)所增加十萬馀人”,社會之混亂,吏民之動蕩,無以復加。
注釋
[1]楊:古國名。姬姓,春秋時滅于晉。在今山西洪洞東南。[2]給事:供職。[3]大廄丞:掌輿馬的太仆之屬官。[4]主父(fu)偃:齊人,學長短縱橫之術,游說齊、燕、趙、中山莫能用。后上書武帝,召而委以重任,因罪被族。事見《平津侯主父偃列傳》。[5]宣為左內史:事在元封元年,即武帝在位第三十一年。[6]米鹽:謂瑣屑小事。[7]自部署縣名曹實物:親自部署小至各縣科曹及實物之名。[8]令丞:縣令、縣丞。擅搖:擅自改動。[9]痛:狠狠地。痛之前省略一假設句—“如有擅搖”。[10]小治:此處作“小事”解。[11]經:常道、常法。全句說,減宣為左內史數年,一切郡中都作為小事辦理,只有減宣才能由小事辦成大事,能靠己力推動工作,但難以成為吏治常法。左內史為何稱郡中?因其職權和級別均與郡同。[12]成信:人名。《漢書·酷吏列傳》載:“中廢,為右扶風,坐怨其吏成信。”可知成信乃減宣之屬吏。[13]上林已見本傳第二段注釋[8]。[14]郿令:郿,古縣名。1964年改名眉縣,在陜西周至縣西。令,縣令。格殺:格即“挌”之借字,擊也。重罪犯如拒絕逮捕可當場擊斃叫“格殺”。 [15]詆:毀辱。減宣因毀辱上林苑門之罪而下吏。[16]杜衍:在今河南南陽市西。[17]使案邊失亡:派杜周到邊塞查辦邊民散失和士卒逃亡案件。[18]中(zhong)上意:合乎皇上心意。[19]相編:爵位同列。[20]重遲:思維遲緩,不敏捷。[21]內深次骨:用心深刻入骨。次,至也,及也。[22]問:問案,審訊。微:深。見(讀現):顯露。長期囚禁等待審訊因而深顯其為冤案。[23]決平:判決公平。三尺法:漢代法律的代稱。將漢律寫在三尺長的竹簡上,故稱三尺法。指:經傳里常將“旨”作“指”。[24]獄者固如是乎:辦案者本來就像這樣嗎? [25]周曰句:杜周答道:“法律從哪兒產生呢?前代君主認為對的就寫成律,后代君主認為對的就釋為令。當時認為對就算對,哪還有古代的法律嗎?作者對封建皇權專制制度立法之輕率隨意和律令之繁多——“文書盈于幾閣,典者(法官)不能遍睹”(《漢書·刑法志》),造成法律不穩定、不具普遍約束力,進而導致官吏曲法、廢法、“以惡為治”,其認識之深刻,揭露之徹底,令人景仰不已。[26]周為廷尉:即元朔二年至天漢二年。[27]詔獄:皇帝下令辦理的案件。[28]新故相因:因,積累。新舊累計。[29]郡吏:郡守。大府:丞相府和御史府。[30]章大者:大案件。小者:指小案件。遠者數千:讀了后句“里”字,才知前句數詞“千”后省略了量詞“里”,這叫蒙后省。[31]吏:法官。因:依據。章:控告書。劾:揭發檢舉。掠:捶擊。全句說,罪犯押解京師會審,法官責令按照控告書檢舉的招認,如不服,就用竹板拷打逼供定案。[32]于是:在這種情況下。聞有逮:風聞要被逮捕。[33]獄久者句:囚禁長久的經過幾道赦令十多年還在申訴(而相告言),大概盡都是誣以大逆不道而上報廷尉的。此句不僅揭露縣級初審機關辦案黑暗,動輒誣以“大逆不道”陷民滅族之罪,而且第一上訴機關郡、國也長期拖延不理。《后漢書·虞詡傳》:“寧陽主簿詣闕,訴其縣令之枉”,“積六七歲不省”“百上不達”。主簿上訴竟如此困難,貧民百姓要使冤情上達則更難。赦,封建王朝每逢立皇太后、立皇太子、改立年號和遇災異祥瑞都要大赦,但有“大逆”罪和起義造反者不在大赦之列。[34]中都官:漢代京師各官署的總稱。[35]吏所增加:法官按法律條文在上文基數上又增加到十多萬人。[36]執金吾:官名。原名中尉,太初元年更名執金吾。杜周任執金吾在天漢二年,即武帝在位四十二年。[37]桑弘羊(前152—前80):西漢政治家。洛陽人。武帝時任治粟都尉,領大司農。制定、推行鹽鐵酒官營專賣,設立平準、均輸機構控制全國商品,從富商巨賈手奪回鹽鐵貿易權,增加財政收入。主張抵抗匈奴貴族攻擾,反對屈辱“和親”政策。曾組織六十萬人墾邊,以防御匈奴襲擊。 昭帝即位,他與霍光、金日䃅共同輔政,任御史大夫。 后被指為謀廢昭帝而立燕王旦被誅。[38]家兩子:杜周有三子,名延壽、延考、延年。延年年幼,昭帝時始任職,《漢書·杜周傳》附延年傳。任河南、河內太守者(夾河為守)當是延壽、延考。[39]且不全:指馬具配備不全。[40]身久任事:指任御史大夫屬官“中丞十馀年”,為廷尉十一年,繼而任執金吾一年又任御史大夫四年而后卒。居公卿高位達十六年之久。[41]家訾累數巨萬:訾(zi),同“貲”,財也。巨萬,億。家里錢財積累的數目上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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