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派詩群·何其芳·花環(huán)(放在一個小墳上)》新詩鑒賞

開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

我說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夢過綠藤緣進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墜落到發(fā)上。

你為檐雨說出的故事感動，

你愛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淚，

常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

你有美麗得使你憂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麗的夭亡。

這是枚精致純潔的“花環(huán)”。被悼念的人是一個早夭的少女。少女小玲玲與詩人的關系我們不得而知，但從詩的情調看，可能是詩人的親屬或與他非常要好的朋友的女兒。這首詩沒有頓足捶胸的哀號，沒有涕泗滂沱的悲聲，詩人的感情是更為深沉哀婉的。他仿佛默默地坐在玲玲的小墳旁，喃喃地向她傾述一個長者無限的悲傷。那淚水慢慢地滴注在墳土上，滴注在我們心里。詩人越是寫得輕柔精致，我們的心越緊縮、酸楚，這一行行詩句猶如純潔的冰片，劃著我們的心……我們的淚水涌出又咽下!

“開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我說你是幸福的，小玲玲，/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這是誄詞嗎?我們聽著它是那么輕柔、安靜，好像詩人在為這個少女唱著甜蜜的謠曲。小玲玲未及成年便死去了，詩人的心是沉哀的，他仿佛被這噩耗擊呆了，自言自語，無盡無休。他不敢打擾那長眠的小靈魂，只能幽幽地訴說他的“祝福”——孩子，你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不能再回來，但你是純潔的，你沒有染上過世界的丑惡!你未曾體驗到世界的污濁!這是應“祝福”你的啊!小玲玲死了，但她與永恒的地母結為一體。像幽谷里的花，無人記憶的朝露，純潔得連影子都沒有的小溪。總結她一生的只有四個字：純潔，美麗。這一節(jié)看似輕柔，但背后卻蘊含著詩人對丑惡世界的不齒，從這個意義上說，玲玲是“幸福”的。這種“幸福”是多么教人感傷，我們真不知該怎樣轉述詩人那復雜深沉的感情!這就是詩，是人類最豐富最難以辨認的語言中的語言!它的含義是更為深邃更為廣遠的!

“你夢過綠藤緣進你窗里，/金色的小花墜落到發(fā)上。/你為檐雨說出的故事感動，你愛寂寞，寂寞的星光。”這里要注意的是“夢”字。小玲玲的生命是短促的，她甚至都沒有更多地享受自然的美麗。在她的生命過程中，有著多少美好的夢境。綠藤、金色小花在夢里守著她，可今天，連著這“夢” 一起沉入黃土了。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啊!玲玲曾為檐雨說出的故事感動，為星光的寂寞感動;而今，她去了，檐雨還在滴注，星星還在沉默。睹物思人，怎不教詩人傷悲。但詩人無一字說“悲”，他將悲痛壓在心底，他怕驚醒了這心愛的孩子么?你聽：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淚，/常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你有美麗得使你憂愁的日子，/你有更美麗的夭亡。”玲玲的淚是純潔的，這是為世界的美所感動么?像詩人在他的《圓月夜》里所說： “是的，我哭了，因為今夜這樣美麗!”這淚是晶瑩如“珍珠”的， “沒有名字的悲傷”是怎樣美好的“悲傷”!玲玲并不曾真正領略過悲傷的滋味，現在，這滋味交給詩人替她領略了。“你有更美麗的夭亡”，不僅是照應了前面的內容，更是詩人發(fā)自內心的對人世污穢的感慨，這可以理解為極而言之的憤激之辭，其中揭示生存的意向是明顯的。

這首詩仿佛是為玲玲的靈魂祈禱祝福，通篇寫得美麗輕柔。悼詩不是“悼詞”，它應該更內在，更復雜深沉，那背面的東西讓讀者自己聯(lián)想出來。象征主義詩人常常觸及死亡的題材，在他們筆下，死是美麗的，因為它超越了現實的丑惡，“升華”到另一度永恒的空間去了。何其芳的《花環(huán)》是受了法國象征派大師們的啟發(fā)的。我國青年詩人歐陽江河也寫過一首有名的《少女之死》，我原文抄錄如下，供讀者體會它與《花環(huán)》的異曲同工之妙：

在靜靜的開放中，一切將如花飛逝

花園屏住全部美麗蒙受一個少女

在她的無視中距離未被看見

如果影子躲開太陽就會到地下去糾纏

而果實死于樹上就像少女死于高度

在少女的死亡中一切是美的

水和陽光有流動的發(fā)式披散于她的雙肩

夏季有千年不融的白雪讓她呼吸時感到

而風景以窗子的形狀開在她房屋兩側

一切是美的但一個少女死了

她縮回一雙小手生怕像愛情那么靜的水被攪動

她藏起她的耳朵惟恐眾鳥的歡唱不能飛得更遠

而不曾攪動的水如今已被風吹皺

僅有的蝴蝶制成標本鎖進一個幽閉

僅有的地址忘掉投寄以至不復存在

僅有的書頁翻得很亂并寫滿歪歪扭扭的空白

紅色給了鮮血，太陽鮮血流盡更慘更夸張

那些被握住的事物經由她的手松開

那些親切的名字經由她的嘴皮無聲無息

使精神到處分裂的光經由她眼一無所視

而六翼天使以她死去的四肢飄然起舞

在靜靜的開放中，一切將如花飛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