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滑稽列傳第六十六·其后百馀年[1]，楚有優(yōu)孟[2]?！疯b賞

優(yōu)孟者，故楚之樂人也^[3]。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4]，有所愛馬，衣以文繡^[5]，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6]，啖以棗脯^[7]。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8]。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yōu)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yōu)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9]，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10]，請以人君禮葬之^[11]?！蓖踉唬骸昂稳?”對曰：“臣請以雕玉為棺，文梓為槨^[12]，楩楓豫章為題湊^[13]，發(fā)甲卒為穿壙^[14]，老弱負(fù)土^[15]，齊、趙陪位于前，韓、魏翼衛(wèi)其后^[16]，廟食太牢^[17]，奉以萬戶之邑^[18]。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蓖踉唬骸肮讶酥^一至此乎^[19]! 為之奈何?”優(yōu)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20]，以垅灶為槨^[21]，銅歷為棺^[22]，赍以姜棗^[23]，薦以木蘭^[24]，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腸?！庇谑峭跄耸挂择R屬太官^[25]，無令天下久聞也。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26]，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yōu)孟^[27]，言‘我孫叔敖之子也’?！本訑?shù)年，其子窮困負(fù)薪^[28]，逢優(yōu)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yōu)孟?！眱?yōu)孟曰：“若無遠(yuǎn)有所之^[29]。”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wù)Z^[30]。歲馀，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yōu)孟前為壽^[31]。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fù)生也，欲以為相。優(yōu)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鼻f王許之。三日后，優(yōu)孟復(fù)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fù)薪以自飲食^[32]。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币蚋柙唬骸吧骄痈锟?，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馀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33]，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34]。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fù)薪而食，不足為也!”于是莊王謝優(yōu)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35]，以奉其祀^[36]。后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37]。

【段意】 寫楚國的滑稽者優(yōu)孟。記其兩件事：第一件，以正言反說的方法，糾正了楚莊王欲以大夫禮葬所愛馬的想法，終于賤馬而貴人;第二件，優(yōu)孟假扮已故楚相孫叔敖，在楚王前作歌，使孫叔敖之子改變了窮困的處境。這兩件事說明，士大夫亦需借重優(yōu)孟，方得免受侮辱和困厄。

注釋

[1]其:此指淳于髡。代詞。[2]優(yōu)孟:優(yōu)者名孟。優(yōu),倡前優(yōu),即伶工。[3]樂人:能歌善舞的藝人。[4]楚莊王:名侶,春秋“五霸”之一,在位二十三年(前613—前591)。楚莊王在齊威王之前,優(yōu)孟亦當(dāng)在淳于髡之前,本段首句言“其后百馀年,楚有優(yōu)孟”,顯然有誤,可能為傳抄所致。[5]文繡:錦繡。[6]席:襯墊,不使著地。露床:沒有帳幔的床。[7]啖(dan):喂。棗脯:棗干。[8]棺槨:棺,棺材。槨,棺外的套材。[9]堂堂:大貌。[10]薄:指葬禮太輕。[11]人君:即國王。[12]文梓:有紋理的梓木。[13]楩(pian)、楓、豫章:三種有名的好木材。題湊:下葬時,把木頭累積在棺外,起保護(hù)作用,叫做題湊。[14]穿壙(kuang):穿,挖掘。壙,墓穴,埋棺材的坑。[15]負(fù)土:即背土,指修墳陵。[16]齊、趙二句:意思是說,以人君禮來葬馬,就要請齊、趙、韓、魏等諸侯使節(jié)前來會葬臨祭。陪位,列于從祭之位。翼衛(wèi):猶簇?fù)碜o(hù)衛(wèi)。[17]廟食太牢:為馬立廟,并使它享受太牢之禮的祭祀。太牢,用牛、羊、豬各一頭祭祀,這是最高的祭禮。[18]奉以萬戶之邑:用萬戶之邑的賦稅收入,來作常年祭祀的費(fèi)用。[19]一至此:竟然達(dá)到這種地步。一,竟然。[20]六畜葬之:當(dāng)平常的牲畜來葬它。六畜,指馬、牛、羊、雞、犬、豕。[21]垅灶:即灶堂、鍋臺。[22]銅歷:銅鍋。歷同“鬲”(li),古代烹飪用的三腳鍋。[23]赍以姜棗:用姜棗來調(diào)味。赍通“劑”,調(diào)配。[24]薦以木蘭:加進(jìn)木蘭這種香料。薦的本義為襯墊,此引申為加入義。木蘭,香料。 [25]屬太官:屬,交與。太官,為人君掌炊膳之事的官。 [26]孫叔敖:楚莊王時的賢相,《史記·循吏列傳》記載了他的事跡。[27]若:你。[28]負(fù)薪:背柴販賣。[29]若無句:你不要到遠(yuǎn)處去。[30]扺掌談?wù)Z:從容自得的談話。扺掌,即擊掌、鼓掌,猶指手劃腳。[31]為壽:敬酒祝福健康長壽。[32]自飲食:即自己養(yǎng)活自己。[33]受賕(qiu):接受賄賂。[34]竟死:直到死時。[35]寢丘:楚邑名,在今河南沈丘東南。[36]以奉其祀:用以供給祭祀的需要。[37]此知可以言時矣:意思是,優(yōu)孟的智慧可以說是能夠看準(zhǔn)時機(jī)的了。知,同“智”,即智慧。時,恰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