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匈奴列傳第五十·單于有太子名冒頓[1]。》鑒賞
后有所愛閼氏[2]，生少子[3]，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于月氏。冒頓既質于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為壯，令將萬騎[4]。冒頓乃作為鳴鏑[5]，習勒其騎射[6]，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7]，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8]。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9]，左右或不敢射者[10]，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11]，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12]。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13]，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后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14]。冒頓自立為單于。
冒頓既立，是時東胡強盛，聞冒頓殺父自立，乃使使謂冒頓[15]，欲得頭曼時有千里馬。冒頓問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馬，匈奴寶馬也，勿與[16]。”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17]?”遂與之千里馬[18]。居頃之，東胡以為冒頓畏之[19]，乃使使謂冒頓[20]，欲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21]! 請擊之。”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西侵。與匈奴間[22]，中有棄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邊為甌脫[23]。東胡使使謂冒頓曰：“匈奴所與我界甌脫外棄地[24]，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頓問群臣，群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25]，勿予亦可。”于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后者斬[26]，遂東襲擊東胡[27]。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及冒頓以兵至，擊，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既歸[28]，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29]。(侵燕代)悉復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故河南塞[30]，至朝那、膚施[31]，遂侵燕、代[32]。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于兵革[33]，以故冒頓得自強[34]，控弦之士三十馀萬[35]。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馀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36]，其世傳不可得而次云[37]。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38]，而南與中國為敵國，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云[39]。
置左右賢王[40]，左右谷蠡王[41]，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42]，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43]，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44]，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45]。呼衍氏，蘭氏，其后有須卜氏[46]，此三姓其貴種也[47]。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往者[48]，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最為大，左右骨都侯輔政。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戶、且渠之屬。
歲正月[49]，諸長小會單于庭，祠[50]。五月，大會蘢城[51]，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52]，課校人畜計[53]。其法，拔刃尺者死[54]，坐盜者沒入其家[55];有罪小者軋[56]，大者死。獄久者不過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而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57]，長左而北鄉。日上戊己[58]。其送死[59]，有棺槨金銀衣裘[60]，而無封樹喪服[61];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千百人。舉事而候星月[62]，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63]，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64]，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趣利[65]，善為誘兵以冒敵。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云散矣。戰而扶輿死者[66]，盡得死者家財。
后北服渾庚、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67]。于是匈奴貴人大臣皆服，以
冒頓單于為賢[68]。
是時漢初定中國[69]，徙韓王信于代[70]，都馬邑[71]。匈奴大攻圍馬邑，韓王
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72]，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卒之墮指者十二三[73]，于是冒頓詳敗走[74]，誘漢兵。漢兵逐擊冒頓，冒頓匿其精兵，見其贏弱[75]，于是漢悉兵[76]，多步兵，三十二萬，北逐之[77]。高帝先至平城[78]，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于白登[79]，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80]，北方盡烏驪馬[81]，南方盡骍馬[82]。高帝乃使使間厚遺閼氏[83]，閼氏乃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亦有神，單于察之。”冒頓與韓王信之將王黃、趙利期[84]，而黃、利兵又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解圍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滿傅矢外鄉[85]，從解角直出，竟與大軍合，而冒頓遂引兵而去。漢亦引兵而罷，使劉敬結和親之約。
是后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倍約[86]，侵盜代、云中。居無幾何[87]，陳豨反，又與韓信合謀擊代。漢使樊噲往擊之，復拔代、雁門、云中郡縣，不出塞。是時匈奴以漢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于是漢患之[88]，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89]，冒頓乃少止[90]。后燕王盧綰反，率其黨數千人降匈奴，往來苦上谷以東[91]。
高祖崩，孝惠、呂太后時，漢初定，故匈奴以驕[92]。冒頓乃為書遺高后，妄言[93]。高后欲擊之，諸將曰：“以高帝賢武，然尚困于平城[94]。”于是高后乃止，復與匈奴和親。
至孝文帝初立，復修和親之事。
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95]，殺略人民。于是孝文帝詔丞相灌嬰發車騎八萬五千[96]，詣高奴[97]，擊右賢王。右賢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98]。是時濟北王反[99]，文帝歸，罷丞相擊胡之兵。
其明年，單于遺漢書曰：“天所立匈奴大單于敬問皇帝無恙[100]。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101]，合歡[102]。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103]，聽后義盧侯難氏等計[104]，與漢吏相距，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皇帝讓書再至[105]，發使以書報，不來[106]，漢使不至，漢以其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之敗約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北州已定，愿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始古[107]，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未得皇帝之志也[108]，故使郎中係雩淺奉書請，獻橐他一匹，騎馬二匹，駕二駟。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來至薪望之地。書至，漢議擊與和親孰便[109]。公卿皆曰：“單于新破月氏，乘勝，不可擊。且得匈奴地，澤鹵[110]，非可居也。和親甚便。”漢許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漢遺匈奴書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郎中係雩淺遺朕書曰[111]：‘右賢王不請，聽后義盧侯難氏等計，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漢以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敗約，故罰右賢王使西擊月氏，盡定之。愿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朕甚嘉之[112]，此古圣主之意也。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遺單于甚厚。倍約離兄弟之親者，常在匈奴。然右賢王事已在赦前[113]，單于勿深誅[114]。單于若稱書意，明告諸吏，使無負約，有信，敬如單于書。使者言單于自將伐國有功，甚苦兵事。服繡袷綺衣[115]、繡袷長襦、錦袷袍各一，比余一[116]，黃金飾具帶一，黃金胥紕一[117]，繡十匹，錦三十匹，赤銻、綠繒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謁者令肩遺單于。”
后頃之，冒頓死，子稽粥立[118]，號曰老上單于。
【段意】 寫冒頓殺父、誅弟，自立為單于。后滅東胡、擊月氏、并吞樓煩等部落，統一了匈奴，進而侵擾燕、代。同時記述了匈奴的建制、祭祀活動、法律制度及漢初匈奴大舉犯邊的情況。劉邦率兵親征，在平城被圍，解圍后締結聯姻和約，漢匈和親從此開始。
注釋
冒頓(mo du):單于名。公元前209年殺父自立為單于。建立軍政制度,征服四鄰部族,進占秦河南地,勢力強盛,西漢初常侵擾漢王朝。死于前174年。[2]閼氏(yan zhi):匈奴君主正妻的稱號。[3]少子:小兒子。[4]騎(ji):騎兵。一人一馬合稱一騎。[5]鳴鏑(di):一種帶響聲的箭。[6]習勒:訓練約束。騎射:騎馬射箭。[7]悉:盡;盡力。者:的人。[8]輒(zhe):就。[9]已而:不久。[10]或:有的人。[11]居頃之:過了些時候。[12]復:再。[13]單于:指冒頓父親頭曼單于。[14]遂:于是。[15]使使:派使者。第一個“使”字作動詞。謂:說。[16]勿與:不給。[17]奈何:怎么能。[18]之:代詞,指代東胡。[19]以為:認為。[20]乃:就。[21]乃:竟然。[22]間(jian):間隙,指兩部族交界處無人居住的地方,即下句中的“棄地”。[23]甌脫:有兩解,一指哨卡,二指雙方中間的緩沖地帶。[24]界:邊界。[25]予之:給東胡。[26]令國中有后者斬:下令全國有后退的就殺頭。[27]東:向東。[28]既:后來。歸:回國。[29]白羊:匈奴的一部,居住在河南。河南:河套以南。[30]與漢關故河南塞:跟漢朝以原河南塞為界。[31]朝(zhu)那:縣名。在今寧夏固原東南。膚施:縣名。在今陜西榆林東南。[32]燕、代:指原燕國地和趙國代郡之地。[33]罷(pi):通“疲”,疲敝。[34]得:能夠。[35]控弦:拉開弓弦射箭。指能彎弓射箭的戰士。[36]尚:久遠。由來已久。[37]世傳:流傳的世系。次:按次序排列。云:句末語氣助詞。[38]服從北夷:使北夷服從。使動用法。[39]官號:官職名稱。[40]置:設置。[41]谷(lu)蠡(li)王:匈奴官職名。[42]耆:音(qi)。[43]自如:自從。[44]長(zhang):首領。[45]世官:世襲官職。[46]呼衍氏、蘭氏、須卜氏:均為匈奴貴族的姓氏。[47]貴種:顯貴家族。[48]直:通“值”。面對。[49]歲:每年。[50]祠:祭祀。[51]蘢城:即龍城。[52]蹄(dai)林:秋會之處。[53]課校(jiao):考核計算。計:數目。[54]拔刃尺者死:有意殺人的要處死;有意想殺人,拔刀出鞘一尺者,也要處死。[55]坐:犯。[56]軋:一說指碾壓,一說指用刀刺面。[57]坐:指匈奴人坐的習俗。[58]這兩個句子斷句有爭議。按本文斷法,“日上戊己”意思費解。又一斷句為:“其坐,長左,而北鄉日,上戊己”。意譯為:匈奴人的坐位,崇尚左為尊,正位在北而南向,崇數為五。此說可取。[59]其送死:他們的喪葬習俗。[60]槨 (guo):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裘:毛皮衣服。[61]封樹:泛指墳墓。封,封土。樹,植樹。喪服:居喪的衣服規定。[62]舉事:特指打仗,發動戰爭。候星月:觀測星月。[63]卮(zhi):古時盛酒的器具。[64]鹵獲:戰利品。鹵,通“擄”,掠奪。予之:給他。[65]趣:通“趨”,趨向。利:利益。[66]扶輿死者:載運死者遺體歸葬的人。[67]服:征服。以下“渾庚”等均為部族名,居于匈奴之北,約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至西伯利亞一帶。[68]以:認為,以為。為:是。賢:賢能。[69]是:這。[70]韓王信:韓信。戰國時韓襄王的后代,楚漢戰爭中歸劉邦,攻略原韓國地,被封為韓王。公元前201年被徙于代,后投降匈奴,屢次侵擾北境,與漢軍戰,兵敗被殺。[71]馬邑:縣名。在今山西朔縣。[72]因:于是。[73]十二三:十分之二三。[74]詳(yang):通“佯”,假裝。[75]見(xian):通“現”,顯現,出示。羸(lei)弱:泛指老弱殘兵。[76]悉兵:盡其所有士兵,全部出動。[77]之:指代匈奴。[78]平城:縣名。在今山西大同東北。[79]白登:山名。在平城東。[80]青(mang)馬:青色馬。 [81]烏驪馬:黑色馬。 [82]骍(xin)馬:赤色馬。 [83]間(jian):秘密地。遺(wei):贈送。[84]期:約定時間會師。[85]持滿傅矢:拉滿弓,搭上箭。外鄉:面朝外。鄉,同“向”。[86]倍約:倍,通“背”。背棄和親之約。[87]居無幾何:過了不久。[88]患之:以之為患。意動句,認為這是最大的禍患。患,憂慮。[89]昆弟:兄弟。[90]少:稍微。[91]苦:困苦;困擾。使動用法,使上谷以東地區受困苦。[92]驕:驕橫。[93]妄言:指戲侮之言。[94]尚:尚且。[95]葆塞蠻夷:保衛邊塞的蠻夷。葆,通“保”。蠻夷:此處指歸順漢朝的各部族。[96]詔:下詔書。[97]詣高奴:前往高奴。高奴,地名,在今陜西延安東北。[98]幸:帝王到某地去稱“幸”。[99]濟北王:劉興居。漢高帝長子劉肥之子,封濟北王。[100]恙(yang):憂,痛。無恙:平安無事。[101]稱書意:與所給書信之意相符。[102]合歡:雙方都歡喜。[103]不請:不請示報告。[104]聽:聽信、聽從。后義盧侯:單于所封侯號。難氏:匈奴將名。[105]讓書:責備人的書信。[106]不來:(使者被扣留)不得歸來。[107]以應始古:以繼承漢匈雙方自古以來的友好傳統。[108]志:心意;意見。[109]孰便:哪個有利。[110]澤鹵:鹽堿地。[111]朕:皇帝的自稱。[112]嘉之:以之為嘉。認為這很好。意動用法。[113]赦前:大赦以前。[114]誅:懲罰;譴責。[115]袷:通“夾”。[116]比余:金制發飾。[117]胥紕(pi):帶鉤。[118]稽粥(ji yu):冒頓子。即位后號“老上單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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