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之:“歸乎!君子隱而顯,不矜而莊,不厲而威,不言而信。”子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憚也,言足信也。《甫刑》曰:‘敬、忌而罔有擇言在躬。’”子曰:“裼襲之不相因也,欲民之毋相瀆也。”子曰:“祭極敬,不繼之以樂。朝極辨,不繼之以倦。”子曰:“君子慎以辟禍,篤以不掩,恭以遠恥。”子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如不終日。”子曰:“齊戒以事鬼神,擇日月以見君,恐民之不敬也。”子曰:“狎侮,死焉而不畏也。”子曰:“無辭不相接也,無禮不相見也,欲民之毋相褻也。《易》曰:‘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
子言之:“仁者,天下之表也。義者,天下之制也。報者,天下之利也。”子曰:“以德報德,則民有所勸。以怨報怨,則民有所懲。《詩》曰:‘無言不仇,無德不報。’《大甲》曰:‘民非后,無能胥以寧;后非民,無以辟四方。’”子曰:“以德報怨,則寬身之仁也;以怨報德,則刑戮之民也。”子曰:“無欲而好仁者,無畏而惡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是故君子議道自已,而置法以民。”子曰:“仁有三,與仁同功而異情。與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與仁同過,然后其仁可知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強仁。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義也。厚于仁者薄于義,親而不尊;厚于義者薄于仁,尊而不親。道有至、有義、有考。至道以王,義道以霸,考道以為無失。”
子言之:“仁有數,義有長短小大。中心憯怛,愛人之仁也。率法而強之,資仁者也。《詩》〔51〕云:‘豐水〔52〕有芑〔53〕,武王豈不仕〔54〕!詒厥孫謀,以燕翼〔55〕子。武王烝〔56〕哉!’數世之仁也。《國風》〔57〕曰:‘我今〔58〕不閱〔59〕,皇〔60〕恤我后。’終身之仁也。”子曰:“仁之為器重,其為道遠,舉者莫能勝也,行者莫能致也。取數多者,仁也。夫勉于仁者不亦難乎?是故君子以義度人,則難為人;以人望〔61〕人,則賢者可知已矣。”子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大雅》〔62〕曰:‘德輶〔63〕如毛,民鮮克舉之。我儀〔64〕圖之,惟仲山甫〔65〕舉之,愛莫助之。’”《小雅》〔66〕曰:“高山仰止〔67〕,景行〔68〕行止。”子曰:“《詩》之好仁如此。鄉〔69〕道而行,中道而廢〔70〕,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數之不足,俛〔71〕焉日有孳孳〔72〕,斃而后已。”子曰:“仁之難成久矣!人人失其所好,故仁者之過易辭〔73〕也。”子曰:“恭近禮,儉近仁,信近情,敬讓以行,此雖有過,其不甚矣。夫恭寡過,情可信,儉易容也。以此失之者,不亦鮮乎?《詩》〔74〕曰:‘溫溫〔75〕恭人,惟德之基。’”子曰:“仁之難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是故圣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民有所勸勉愧恥,以行其言。禮以節之,信以結之,容貌以文之,衣服以移之,朋友以極之〔76〕,欲民之有壹〔77〕也。《小雅》〔78〕曰:‘不愧于人,不畏于天。’是故君子服其服則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則文以君子之辭,遂其辭則實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恥服其服而無其容,恥有其容而無其辭,恥有其辭而無其德,恥有其德而無其行。是故君子衰绖則有哀色,端冕則有敬色,甲胄則有不可辱之色。《詩》〔79〕云:‘惟鵜在梁〔80〕,不濡其翼。彼記〔81〕之子,不稱其服。’”
子言之:“君子之所謂義者,貴賤皆有事〔82〕于天下。天子親耕,粢盛〔83〕秬鬯〔84〕以事上帝,故諸侯勤以輔事于天子。”子曰:“下之事上也,雖有庇民之大德,不敢有君民之心,仁之厚也。是故君子恭儉以求役〔85〕仁,信讓以求役禮,不自尚其事,不自尊其身,儉于位而寡于欲,讓于賢,卑己而尊人,小心而畏義,求以事君,得之自是,不得自是,以聽天命。《詩》〔86〕云:‘莫莫〔87〕葛藟〔88〕,施于條枚;凱弟〔89〕君子,求福不回〔90〕。’其舜、禹、文王、周公之謂與!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詩》〔91〕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92〕事上帝,聿〔93〕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子曰:“先王謚以尊名,節以壹惠〔94〕,恥名之浮于行也。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處情〔95〕;過行弗率〔96〕,以求處厚〔97〕;彰人之善,而美人之功,以求下賢。是故君子雖自卑而民敬尊之。”子曰:“后稷〔98〕,天下之為烈〔99〕也,豈一手一足哉!唯欲行之浮于名也,故自謂便人〔100〕。”
〔注釋〕 歸乎:指孔子周游列國,其道不行,而欲歸國。 隱:沉潛隱居而未出仕。 足:足容,指舉步的容儀。 色:色容,指面部表情的容儀。 口:口容,指說話的容儀。 《甫刑》:《尚書》篇名,亦稱《呂刑》。 忌:戒懼。 擇言:可讓人挑剔的言語。 躬:自身。 裼(xī)襲:冬季所穿的裘服、夏季所穿的葛衣外面所加的衣服,叫做裼衣。裼衣外面再加上罩衣,叫做襲衣。襲衣外面再加上常服。衣服掩蔽著里面各層叫做襲,若露出其中裼衣,叫做裼。 樂:歡樂,娛樂。 辟:通“避”。 掩:困迫。 安:安逸。 肆:放肆。或作“褻”。 偷:茍且。 儳(chán):茍且,不整肅。 齊(zhāi):通“齋”。 辭:先行通報。 禮:指執贄以見。 《易》:指《易經·蒙》卦辭。 再三:指再次、三次卜筮。 瀆:褻瀆。 表:表率。 制:裁決,使事物各得其宜。 報:禮尚往來。 勸:提倡,勉勵。 懲:警惕。 《詩》:指《詩·大雅·抑》。 仇:應答。 《大甲》:指《尚書·太甲》。大,通“太”。 后:國君。 胥:相。無能胥以寧:今本《尚書》作“罔克胥匡以生”。 辟:君臨天下。 議道:檢討如何為人處世。 置法:制定法度。 以民:以眾人之所可為而制法。 仁有三:即下述安仁、利仁、強仁。 與:通“舉”。 功:功效。 情:動機。 過:過失,遭遇利害攸關之事。 知:通“智”。 強:勉強。 有義:此據鄭玄之說,于“義”前增“有”。 考:考校。 王:君臨天下而為天子。 數:指大小及時效長短不同。 憯(cǎn)怛:即“慘怛”,指憂傷、痛悼之情。 資:借助。 〔51〕 《詩》:指《詩·大雅·文王有聲》。 〔52〕 豐水:今陜西長安西南灃河。西周時其旁豐京與鎬京同為國都。 〔53〕 芑(qǐ):野菜。 〔54〕 仕:建功立業。 〔55〕 燕:安。翼:助。 〔56〕 烝:君王。 〔57〕 《國風》:指《詩·邶風·谷風》。〔58〕 我今:毛《詩》作“我躬”。 〔59〕 閱:容納。 〔60〕 皇:即“遑”,空暇。 〔61〕 望:期待,要求。 〔62〕 《大雅》:指《詩·大雅·烝民》。 〔63〕 輶:輕便車,引申為輕。 〔64〕 儀:通“宜”。 〔65〕 仲山甫:周宣王時的大臣,曾輔佐宣王中興之治。 〔66〕 《小雅》:指《詩·小雅·車轄》。 〔67〕 止:語氣辭。 〔68〕 景行:崇高的德行。景,高大。 〔69〕 鄉:通“向”。 〔70〕 廢:力竭而止。 〔71〕 俛:通“勉”,勤勉。 〔72〕 孳孳:不懈。 〔73〕 辭:解免,解說。 〔74〕 《詩》:指《詩·大雅·抑》。 〔75〕 溫溫:溫和,溫純。 〔76〕 極之:指切磋相成以至于道的極致而后已。 〔77〕 壹:專壹于為善。 〔78〕 《小雅》:指《詩·小雅·何人斯》。 〔79〕 《詩》:指《詩·曹風·候人》。 〔80〕 惟鵜(tí)在梁:鵜鶘本應在水中覓魚而食,今在魚梁中竊人所捕獲之魚而食。比喻小人竊取高位。鵜,鵜鶘。梁,魚梁,以土石在河中圍成的捕魚器。 〔81〕 記:今本《詩經》作“其”。 〔82〕 事:有所尊事。 〔83〕 粢盛:盛放谷物在祭器中用于祭祀。 〔84〕 秬鬯(jù chàng):用郁金草與黑黍釀造的酒,祭祀時用以降神。秬:黑黍。鬯,郁金草。 〔85〕 役:為。 〔86〕 《詩》:指《詩·大雅·旱麓》。 〔87〕 莫莫:茂密。 〔88〕 藟:藤。 〔89〕 凱弟:快樂和易。凱,本又作“愷”。弟,通“悌”。 〔90〕 回:邪僻。 〔91〕 《詩》:指《詩·大雅·大明》。 〔92〕 昭:心跡昭著。〔93〕 聿:語氣辭。 〔94〕 節以壹惠:節取諸種善行中最為突出者加以彰明。節,節取。惠,善。 〔95〕 情:情實。 〔96〕 率:帶領大家照著做。 〔97〕 厚:篤厚。 〔98〕 后稷:名棄,舜時為農官,教民種植稷、麥,為周人祖先。 〔99〕 烈:業。 〔100〕 便人:熟悉某事之人,自稱“便人”是自謙的表現。
〔鑒賞〕 按照鄭玄《三禮目錄》的說法,《表記》之得名是因為本篇“記君子之德見于儀表”,實際本篇所言并不限于儀表。關于本篇的內容,孔穎達《禮記正義》說:“此一篇總論君子及小人為行之本,并論虞、夏、殷、周質文之異,又論為臣事君之道。”這一概括比較全面。清代學者孫希旦的《禮記集解》以為本篇有八處以“子言之”發端,其下又以“子曰”展開論述,是則本篇五十五章共分作八個部分。我們在此選錄的前二十七章,主要討論敬、報、仁、義之道。
自首章到第九章為本篇第一部分,討論君子之“敬”。《禮記》一開篇便言“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曲禮篇》),可見在古人看來,禮之實質所在就是“敬”。敬有兩個方面,從儀表上言,即“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就是要求君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要做到敬,《曲禮》所說的“儼若思,安定辭”就是指的這個意思。從內心上言,就是振作精神,奮發圖強,即文章所說“莊敬日強”。作者認為,如果貪圖安逸,放縱自己,就會越來越懈怠。所謂“敬”,就是克服松勁、茍且的心理狀態,保持旺盛的精神生命力,儀表上的敬也是要增強心靈的力量。
自第十章至第十六章為第二部分,論君子之“報”,以及仁與義之關系。“仁者,天下之表也;義者,天下之制也;報者,天下之利也。”此為本部分之總綱。對于報,《曲禮篇》云:“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可見,對于中國這樣一個重禮的社會來說,“報”是十分重要的。施報要區別兩種情形:一種是報德,大致有兩種態度:一種是“以德報德”,孔子認為這種態度會導致“民有所勸”的效果,就是說,老百姓會因此勸勉向善;一種是“以怨報德”,孔子認為這只是“刑戮之民”所為,就是說,這種做法將使人難逃刑罰乃至殺戮。另一種情形是報怨,也有兩種態度:一種是“以怨報怨”,其后果是“民有所懲”,即老百姓會因此互相防范戒懼,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叢林法則”;一種是“以德報怨”,其效果就是“寬身之仁”。但孔子在《論語》中還提到另一種報怨的態度,即“以直報怨”,大概在孔子看來,“以德報怨”的做法是有欠缺的,這樣就不講原則,無視他人的過錯,不利于他人認識自己的問題,改正自己的缺點或錯誤。
在闡述仁的本義時,文章把真正的仁同仁的假象加以區分,它提出行仁者有三種:仁者、智者與畏罪者。這三種人行仁,雖然其表現可能是相同的(“同功”),但其動機則絕對不同(“異情”)。就仁者而言,其行仁是出乎天性;而就智者而言,其行仁則是為了獲得某種好處;至于畏罪者,其行仁是害怕獲罪而勉強為之。真正有道德的人沒有功利考慮,完全出于仁愛之心,面對任何艱難困苦也不會退縮。
此部分又進一步將仁與義相配合,而區分出君王治世的三種辦法:至道、義道與考道。至道是仁至義盡,也就是儒家所說的王道;義道是仁弱義強,也就是儒家所說的霸道;考道則是稽考舊法、依循舊章,本篇對之未作進一步說明。
自第十七章至第二十三章為第三部分,論君子之“仁”。“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儒學在某種意義可以稱做“仁學”。在儒家看來,一方面,“仁”是一種普遍的價值,所以,從天子以至于庶人,都必須行仁;另一方面,仁又是一種至高的價值,一般人是很難達到的,所以,孔子不輕易用仁來稱許人,可見行仁之難。因此,儒家深感“仁之難成久矣”,在行仁問題上主張的是一種漸進的策略,即針對不同的人,施以不同的辦法(“以人望人”),以便使天下民人漸次趨于仁。首先,“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這是就圣人而言。圣人之行仁是出乎本性之自然,所以能夠“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數之不足也”,孜孜不倦,死而后已。其次,就君子而言,雖然不能像圣人一樣好仁,但若能做到恭、儉、信三者,就很少會犯錯誤了。最后,就一般老百姓而言,不可能像對君子一樣要求他們,但若能夠讓他們認同“仁”這種價值,講求誠信,并在容貌舉止上合乎規矩,也就差不多了。
此篇與《禮記》其他一些篇目,如《坊記》、《緇衣》、《中庸》等,大致皆為孔門子思一派作品,自沈約以后,學者多以為本篇亦出自《子思子》。其中,對儒家思想中極為重要的一些觀念,如仁、義等的闡釋頗近于子思一路,并且,我們從這種闡釋中可以看到,這些觀念非常廣泛而深入地影響了以后兩千年的中國古代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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