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謀者的智慧與君主的眼光·伍子胥列傳》鑒賞
選文: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曰伍奢。員兄曰伍尚。其先曰伍舉,以直諫事①楚莊王,有顯②,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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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忌既以秦女自媚③于平王,因去④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殺己,乃因讒太子建。建母,蔡女也,無寵于平王。平王稍⑤益疏⑥建,使建守城父,備邊兵。
頃之,無忌又日夜言太子短⑦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無怨望⑧,愿王少⑨自備也。自太子居城父,將⑩兵,外交(11)諸侯,且欲入為亂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問之。伍奢知無忌讒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獨柰何以讒賊小臣疏骨肉之親乎?”無忌曰:“王今不制(12),其事成矣。王且見(13)禽。”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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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既就執(14),使者捕伍胥。伍胥貫(15)弓執矢向使者,使者不敢進,伍胥遂亡(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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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吳,吳王僚方用事(17),公子光為將。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見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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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奪太子建秦女生子軫,及平王卒,軫竟(18)立為后,是為昭王。吳王僚因楚喪,使二公子將兵往襲楚。楚發兵絕吳兵之后,不得歸。吳國內空,而公子光乃令專諸襲刺吳王僚而自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既立,得志,乃召伍員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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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二歲,闔廬使太子夫差將兵伐楚,取番。楚懼吳復大來,乃去郢,徙于鄀。當是時,吳以伍子胥、孫武之謀,西破強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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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五年,伐越。越王句踐迎擊,敗吳于姑蘇,傷闔廬指,軍卻(19)。闔廬病創將死,謂太子夫差曰:“爾忘句踐殺爾父乎?”夫差對曰:“不敢忘。”是夕,闔廬死。夫差既立為王,以伯嚭為太宰,習(20)戰射。二年后伐越,敗越于夫湫。越王句踐乃以馀兵五千人棲于會稽之上,使大夫種厚幣遺(21)吳太宰嚭以請和,求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越王為人能辛苦(22)。今王不滅,后必悔之。”吳王不聽,用太宰嚭計,與越平。
其后五年,而吳王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伍子胥諫曰:“句踐食不重味,吊死問疾,且欲有所用(23)之也。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吳之有越,猶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務(24)齊,不亦謬乎!”吳王不聽,伐齊,大敗齊師于艾陵,遂威(25)鄒魯之君以歸。益疏子胥之謀。
其后四年,吳王將北伐齊,越王句踐用子貢之謀,乃率其眾以助吳,而重寶以獻遺太宰嚭。太宰嚭既數受越賂,其愛信越殊(26)甚,日夜為言于吳王。吳王信用嚭之計。伍子胥諫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辭詐偽而貪齊。破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且《盤庚之誥》曰:‘有顛越(27)不恭,劓殄滅之,俾(28)無遺育,無使易(29)種于茲邑。’此商之所以興。愿王釋齊而先越;若不然,后將悔之無及。”而吳王不聽,使子胥于齊。子胥臨行,謂其子曰:“吾數諫王,王不用,吾今見吳之亡矣。汝與吳俱亡,無益(30)也。”乃屬(31)其子于齊鮑牧,而還報吳。
吳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32),因讒曰:“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33),其怨望恐為深禍也。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乃反(34)怨望。而今王又復伐齊,子胥專愎(35)強諫,沮(36)毀用事,徒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今王自行,悉國中武力以伐齊,而子胥諫不用,因輟謝,詳(37)病不行。王不可不備,此起禍不難。且嚭使人微(38)伺(39)之,其使于齊也,乃屬其子于齊之鮑氏。夫為人臣,內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愿王早圖之。”吳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賜伍子胥屬鏤之劍,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嘆曰:“嗟乎!讒臣嚭為亂矣,王乃反誅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于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40)不敢望也。然今若聽諛臣言以殺長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樹(41)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42)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乃自到死。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吳王既誅伍子胥,遂伐齊。齊鮑氏殺其君悼公而立陽生。吳王欲討其賊,不勝而去。其后二年,吳王召魯衛之君會之橐皋。其明年,因北大會諸侯于黃池,以令周室。越王句踐襲殺吳太子,破吳兵。吳王聞之,乃歸,使使厚幣與越平。后九年,越王句踐遂滅吳,殺王夫差;而誅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賂,與己比周(43)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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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怨毒(44)之于人甚矣哉! 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 向(45)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 方子胥窘(46)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 故隱忍就(47)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白公如不自立為君者,其功謀亦不可勝道者哉!
〔注釋〕 ①事:輔佐。②顯:顯達。③媚:討好。④去:離開。⑤稍:逐漸。⑥疏:疏遠。⑦短:缺點。⑧怨望:怨恨。⑨少:稍微。⑩將:率領。(11)交:結交。(12)制:約束。(13)見:被。(14)執:逮捕。(15)貫:通“彎”。(16)亡:逃跑。(17)用事:執政。(18)竟:最終。(19)卻:撤退。(20)習:訓練。(21)遺:給。(22)辛苦:吃苦。(23)用:行動。(24)務:追求。(25)威:威脅。(26)殊:特別。(27)顛越:悖謬。(28)俾:使。(29)易:蔓延。(30)益:益處。(31)屬:同“囑”,囑托。(32)隙:隔閡。(33)猜賊:殘忍。(34)反:反而。(35)愎:固執。(36)沮:破壞。(37)詳:通“佯”,假裝。(38)微:暗中。(39)伺:觀察。(40)顧:通“固”。(41)樹:種植。(42)縣:通“懸”。(43)比周:勾結。(44)怨毒:狠毒。(45)向:假使。(46)窘:受困。(47)就:成就。
鑒賞:
同樣位于東南部,吳國比越國崛起得更早。從春秋中期開始,晉、楚兩國爭斗不休,為了保住霸主的地位,晉國采取“聯吳制楚”的策略,想利用吳國分散楚國的精力。借此良機,吳國出兵伐楚,一度占據其都城郢。吳國的迅速興起,震驚諸侯。其間,伍子胥既展現了自身的政治才能,也向吳王闔廬推薦了大軍事家孫武,做出了巨大貢獻,立下頭功。對此,《伍子胥列傳》做了詳細描述。然而,這又是一個缺點明顯的人。伍子胥伐楚只是為了報仇,把楚平王鞭尸后,自以為大功告成,缺乏進一步規劃。最終吳軍被秦楚聯軍擊敗,未能鞏固既得利益。而當伍子胥實現了人生最大的夙愿后,便喪失了前進動力,他開始扮演忠臣和諫臣的角色,滿足于維持現狀。
夫差繼位后,情況發生了變化。一方面,及至春秋晚期,但凡稍具實力的諸侯都想把握歷史機遇,成為霸主,開辟疆土。另一方面,身為新君,夫差也渴望能有所作為,鞏固并擴展前人的基業。因此,討伐越國為父親闔廬復仇,不過是其基本目標。年輕氣盛的夫差早就把目光投向了“霸主”的寶座,而不兼并越國,恰好是和這一稱霸戰略緊密相聯的。
原來在春秋時代,稱霸依靠的不僅僅是武力,更重要的是“信義”。齊桓公、晉文公之所以能成就霸業,并非由于他們吞并了多少國家,而是樹起“尊王攘夷”的大旗,取信于周王室和各諸侯。只要對手表示臣服,霸主絕不會輕易滅國。夫差釋放句踐,顯然出于這方面的考慮。他這是在向天下昭示,自己具有霸主的愿望和胸懷。但這一層,伍子胥似乎并未領悟。他反對和解,指出越國將成為吳國的心腹大患,是正確的。他的洞察力源于作為曾經的復仇者,能一眼看穿句踐的真實動機,所以在吳、越之爭中,伍子胥幾乎是吳國唯一一位保持清醒的高級官員。但問題在于,伍子胥對夫差的霸業缺少必要的熱情和理解,他的主張正好和夫差的思路完全相反,自然不會被采納。
其實,伍子胥應及時地把滅越和稱霸相聯系——不先解決越國,就不可能成就霸業,隨后還應該提出一整套稱霸戰略。唯如此,才能打動夫差。遺憾的是,伍子胥沒有這樣做。于是,他的另一個缺點就被放大了。伍子胥輔佐過闔廬,還全力支持立夫差為太子,夫差即位后曾想把吳國分一部分給他,被他婉拒。可以說,伍子胥是功勛卓著的元老重臣。但他倚老賣老,加上個性耿直,經常犯顏直諫,讓夫差日生反感。一次越國來借糧食,夫差尚在猶豫,伍子胥竭力勸阻,在逆反心理的驅使下,夫差干脆答應了越國的請求。與此同時,夫差對伍子胥也有所警惕,實際上他欲分部分國土給伍子胥,既可視作感激,也可視為忌憚和試探。為此,當機會成熟時,夫差便提高伯嚭的地位,以為制衡。伍子胥卻依舊我行我素,并未察覺危險已悄悄逼近。
齊景公死后,齊國內政不穩,夫差興兵伐齊,伍子胥是表示反對的。但吳軍取得了勝利,這更激發了夫差稱霸的信心,也讓夫差對伍子胥愈發不滿。在夫差眼中,伍子胥已經成為稱霸路上的一大障礙。終于,在伯嚭的挑唆下,伍子胥被賜死,伯嚭掌握大權。此后,夫差北上黃池,大會諸侯,實現了稱霸夢想。然而,他由此得罪了許多諸侯,而越國已然強大起來,在句踐鍥而不舍的攻擊下,孤立無援的夫差羞愧自盡,死前遮住臉,表示無顏去地下見伍子胥。
縱觀《伍子胥列傳》,太史公并沒有把責任全推給夫差,他詳細展現了吳國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敗,而對此,伍子胥是負有責任的。試想,如果他像范蠡一樣急流勇退,說不定夫差反而能保持清醒,不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性格決定命運,歷史就是如此吊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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