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諸侯的生存與稱霸謀略·齊太公世家》鑒賞
選文:
太公至①國,脩政,因②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及周成王少時,管蔡作亂,淮夷畔③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④之。”齊由此得征伐,為大國。都⑤營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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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公之立,發兵攻魯,心欲殺管仲。鮑叔牙曰:“臣幸得從君,君竟⑥以立。君之尊,臣無以增君。君將治齊,即高傒與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⑦國國重,不可失也。”于是桓公從之。乃詳⑧為召管仲欲甘心,實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請往。鮑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脫桎梏,齋祓而見桓公。桓公厚禮以為大夫,任⑨政。
桓公既得管仲,與鮑叔、隰朋、高傒修齊國政,連五家之兵,伸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⑩賢能,齊人皆說(11)。
五年,伐魯,魯將師敗。魯莊公請獻遂邑以平,桓公許,與魯會柯而盟。魯將盟,曹沫以匕首劫桓公于壇上,曰:“反(12)魯之侵地!”桓公許之。已而曹沫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后悔,欲無與魯地而殺曹沫。管仲曰:“夫劫許之而倍(13)信殺之,愈(14)一小快耳,而棄信于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與(15)曹沫三敗所亡地于魯。諸侯聞之,皆信齊而欲附焉。七年,諸侯會桓公于甄,而桓公于是始霸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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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衛文公有狄亂,告急于齊。齊率諸侯城楚丘而立衛君。
二十九年,桓公與夫人蔡姬戲船中。蔡姬習水,蕩公,公懼,止之,不止,出船,怒,歸(16)蔡姬,弗絕(17)。蔡亦怒,嫁其女。桓公聞而怒,興師往伐。
三十年春,齊桓公率諸侯伐蔡,蔡潰。遂伐楚。楚成王興師問曰:“何故涉吾地?”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若(18)實征之,以夾(19)輔周室。’賜我先君履(20),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楚貢(21)包茅不入,王祭不具(22),是以來責(23)。昭王南征不復(24),是以來問。”楚王曰:“貢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25)乎! 昭王之出不復,君其問之水濱。”齊師進次(26)于陘。夏,楚王使屈完將兵捍(27)齊,齊師退次召陵。桓公矜(28)屈完以其眾。屈完曰:“君以道則可;若不,則楚方城以為城,江、漢以為溝,君安能進乎?”乃與屈完盟而去。過陳,陳袁濤涂詐齊,令出東方,覺(29)。秋,齊伐陳。是歲,晉殺太子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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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周室微,唯齊、楚、秦、晉為強。晉初與會,獻公死,國內亂。秦穆公辟(30)遠,不與中國會盟。楚成王初(31)收荊蠻有之,夷狄自置(32)。唯獨齊為中國會盟,而桓公能宣(33)其德,故諸侯賓會。于是桓公稱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離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登太行,至卑耳山而還。諸侯莫違寡人。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異于此乎? 吾欲封(34)泰山,禪(35)梁父。”管仲固諫,不聽;乃說桓公以遠方珍怪物至乃得封,桓公乃止。
三十八年,周襄王弟帶與戎、翟合謀伐周,齊使管仲平(36)戎于周。周欲以上卿禮管仲,管仲頓首曰:“臣陪臣,安敢!”三讓,乃受下卿禮以見。三十九年,周襄王弟帶來奔齊。齊使仲孫請王,為帶謝(37)。襄王怒,弗聽。
四十一年,秦穆公虜晉惠公,復歸之。是歲,管仲、隰朋皆卒。管仲病,桓公問曰:“群臣誰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對曰:“殺子以適(38)君,非人情,不可。”公曰:“開方如何?”對曰:“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公曰:“豎刀如何?”對曰:“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專權。
四十二年,戎伐周,周告急于齊,齊令諸侯各發卒戍周。是歲,晉公子重耳來,桓公妻(39)之。
四十三年。……
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宮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戶。十二月乙亥,無詭立,乃棺赴(40)。辛巳夜,斂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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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至:到達。②因:依據。③畔:通“叛”。④征:討伐。⑤都:建都。⑥竟:最終。⑦居:治理。⑧詳:通“佯”,假裝。⑨任:擔當。⑩祿:給予俸祿。(11)說:通“悅”,高興。(12)反:同“返”,返還。(13)倍:通“背”,違背。(14)愈:只不過。(15)與:給予。(16)歸:(把蔡姬)歸還(蔡國)。(17)絕:斷絕。(18)若:你們。(19)夾:輔佐。(20)履:所到達的地方。(21)貢:貢品。(22)具:完備。(23)責:索取。(24)復:返回。(25)共:通“供”,供給。(26)次:駐扎。(27)捍:同“捍”,抵御。(28)矜:夸獎。(29)覺:發覺。(30)辟:通“僻”,偏僻。(31)初:剛剛。(32)置:對待。(33)宣:宣揚。(34)封:泰山上設壇祭天。(35)禪:泰山下設壇祭地。(36)平:講和。(37)謝:賠罪。(38)適:迎合。(39)妻:(把女兒)嫁給。(40)赴:通“訃”,訃告。
鑒賞:
經過西周末年的戰亂,周王室的實力大減。周天子直接統治的地區日趨狹小,不僅經濟上有求于諸侯,政治上也往往受諸侯的擺布。在這種“禮崩樂壞”的形勢下,公元前707年,鄭莊公為稱霸中原,在繻葛大敗周室聯軍。從此周王室衰弱,諸侯國崛起,歷史也開始了一個列國紛爭的大動蕩、大分裂時期。
這時候,一方面隨著社會經濟的迅速發展,蠻夷戎狄的民族在中原文化的影響和民族融合的基礎上很快趕了上來。另一方面,中原各諸侯國林立的情況,嚴重束縛了經濟文化的發展。因此,東周時期的社會大動蕩,使得兼并成為促成中原各個地區統一的有效和必要途徑,也為諸侯爭霸提供了表演的舞臺。
齊國瀕臨大海,相對獨立的地理特點和天然形成的自然屏障,使齊國在軍事上易守難攻,易于形成穩定的社會環境。加上經濟上擁有海洋資源的優勢,這都有利于齊國經濟的發展,也極有利于文化的繁榮。自姜尚封于齊,終先秦之世,齊文化較之其他地域文化發展快、層次高,與這一特點關系密切。
此外,齊國集山海之利,物產豐富,資源肥厚,使農牧業生產獲得高水平發展;水陸交通發達,又為齊文化與各地域文化的交流提供了極有利的方便條件。這些條件在培養了齊人性格闊達多智的同時,也形成了齊文化的開放性特點,善于吸收其他外來文化發展自己,在兼容并包、雜取各家之長中發展、完善自我。這些都為公子小白成為春秋時期的第一位霸主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齊桓公,這位貪玩而又嗜酒好色的國君在嚴格意義上講并不是一個圣明之君,他成就一番偉業的原因有許多,最重要的就是開放豁達的用人之術。
成為齊君之后,鮑叔牙對齊桓公說,高傒和我只能幫你治理齊國,但要想稱霸,就必須找管仲。當時管仲雖為姬姓,但早已喪失了貴族身份,不過是一普通“四民”中的商賈。在注重出身的春秋早期,是否使用管仲,將他放在什么位置,對齊桓公來說是個艱難的抉擇。而更加艱難的是,管仲曾經是自己對手公子糾的老師,在爭奪權位的過程中還險些射死自己。但是齊桓公深知,自己的上位,是來自于齊國貴族勢力對階級利益的考慮而做出的選擇,作為勢單力孤的流亡儲君,如果不能找到既忠誠又有能力的股肱之臣扶持,不要說稱霸,就連坐穩政權都是問題。
管仲組閣之后的齊國,進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全方面改革。在管仲的建議下,公元前681年,齊國征伐魯國后,齊桓公把曹沫三次戰敗所丟的全部領土歸還給魯國。這種武力展示后的和平意愿自然讓各諸侯國主動或者被動歸附。兩年后,諸侯與齊桓公在甄地盟會,齊桓公首次成為諸侯會盟的盟主。
在當時的情況下,周王朝雖然沒落,但仍是天下諸侯的宗主國。而齊國,已經是當時綜合實力最強的諸侯國,齊桓公吸取鄭莊公小霸中原失敗的教訓,將周天子放在十分重要的地位上,打出了“尊王攘夷”的旗幟,以諸侯長的身份,挾天子以伐四方,一方面保護了中原經濟和正統文化的發展,另一方面也使其稱霸事業更加合法合理。
公元前681年,齊桓公借朝賀周天子的機會獲得了召集諸侯確定宋國君位的權力,在齊國北杏舉辦了首次由諸侯主持的會盟,共有五國參會。會后,五國共推齊桓公為盟主,并訂立了以“尊王攘夷”為核心內容的盟約。
“尊王”,指的是尊崇周天子的合法地位,維護周的宗法制度。但是這個尊崇也是有原則和有條件的,比如公元前655年,周惠王想另立太子,齊桓公為保證太子的正統地位,會集各諸侯國國君于首止對周惠王進行示威,然后又借口鄭文公缺席會議,奉周天子名義率聯軍討伐鄭國。
“攘夷”,指的是對戎、狄等游牧民族和南方的楚國不斷侵擾中原諸侯所進行的抵御。齊桓公先后召集諸侯發兵抗擊戎狄入侵,挽救燕、邢、衛等國,并迫使南方大國楚國加入齊桓公為首的聯盟。
經過30年的改革與征伐,公元前651年,齊桓公召集魯、宋、曹等國國君及周公宰孔會于葵丘,宰孔代表周王正式封齊桓公為諸侯長。作為春秋時期的首位霸主,孔子對齊桓公的評價是:“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論語·憲問》)他的功績一直成為后世帝王敬仰和學習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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