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聶政聶嫈壯演·“棠棣之花”》鑒賞
(節自 《刺客列傳》)
聶政者,軹深井里人也①。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
久之,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卻②。嚴仲子恐誅,亡去,游求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于屠者之間。嚴仲子至門請,數反,然后具酒自觴聶政母前③。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鎰,前為聶政母壽。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 “臣幸有老母,家貧,客游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④; 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
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 “臣有仇,而行游諸侯眾矣; 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粗糲之費⑤,得以交足下之歡,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 “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 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⑥。
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⑦。聶政曰: “嗟乎! 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 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⑧。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⑨,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⑩。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11),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 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 老母今以天年終(12),政將為知己者用。”
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 “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 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得從事焉(13)!”嚴仲子具告曰: “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眾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 聶政曰: “韓之與衛(14),相去中間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15)。生得失則語泄,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仇,豈不殆哉!” 遂謝車騎人徒。
聶政乃辭,獨行仗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16),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尸暴于市,購問,莫知誰子。于是韓縣購之(17): “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政姊嫈,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懸之千金,乃於邑曰(18): “其是吾弟歟? 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極哀,曰: “是軹深井里所謂聶政也。”
市行者諸眾人皆曰: “此人暴虐吾國相,王懸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歟? 何敢來識之也?” 嫈應之曰: “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于市販之間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已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19),澤厚矣,可奈何! 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20); 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晉、楚、 齊、 衛聞之, 皆曰: “非獨政能也, 乃其姊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不重保骸之難,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21),姊弟俱僇于韓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譯文】 聶政是魏國軹邑深井里人氏,因殺人而躲避怨仇,便與其母、姐姐一起到了齊國,以操刀屠宰為職業。
時間過了很久,衛國的嚴仲子侍從韓哀侯,嚴仲子與韓國宰相俠累有積怨。因俠累權勢重,且是哀侯叔父,嚴仲子害怕被俠累誅殺,便從韓國逃亡,到處周游,尋求可以為他找俠累報仇的人。嚴仲子到了齊國,齊國有人對仲子說,聶政是個勇敢的大力士,因避仇而隱匿在屠宰的人群之中。嚴仲子便去到聶政家中求見,因聶政不想見,就多次往返。然后,嚴仲子具備了美酒,親自敬奉到聶政母親面前。飲酒至醉時,嚴仲子手捧黃金百鎰 (一鎰為二十四兩),走上前送給聶政母親作為禮物。聶政大吃一驚,對嚴仲子厚重的禮物深感奇怪,因而堅持謝絕嚴仲子之禮。嚴仲子則堅持奉送,然而聶政辭謝道: “我幸好有老母,家中貧寒,我到此地客居以屠狗為業,可以一天得些錢買到香甜脆嫩的食品供養母親,供養母親的東西齊備,不敢接受你的賞賜。”
嚴仲子避開其他人,只對聶政說: “我有怨仇,因而行游了眾多諸侯國; 然后到了齊國,我私下聽說你老弟講義氣的聲譽很高。所以送上黃金百鎰,是作為母親大人粗糙的飲食費用,能得到與你結交的歡樂,我難道還敢有其他希求的么?” 聶政說: “我之所以降低志向屈辱地居住在這小小市鎮中當屠夫,只是以養母為幸事; 老母健在,我聶政不敢答應為他人獻身。” 嚴仲子堅持進獻禮品,聶政最終不肯接受。然而,嚴仲子終于還是具備了賓主相見的禮節,才分別而走。
又過了很久,聶政的母親死了。已經安葬,喪期三年也滿了,聶政自言自語道: “啊呀! 我聶政只是個小市鎮的人,以操刀屠宰為業; 然而嚴仲子則是位居卿相之官的人,他不怕千里之遙的路途,屈駕而來與我交往。我對待他極其淺薄,我沒有什么大的功勞可以與他待我的恩情相提并論。嚴仲子奉黃金百鎰作為送給母親的禮物,我雖然沒有接受,但從這事看來,他是特別了解、信任我聶政的。嚴仲子這位賢德的人因為一個很小的起因而結下仇恨,親自來訪而且相信我這窮鄉僻壤之人,那我又怎么能一聲不吭而就此了結呢! 況且,他前些日子來邀請我,我只是因為老母健在而謝絕; 而今老母既然終其天年而死了,我聶政就要為知我的人所用。”
于是,聶政便向西去到濮陽,會見嚴仲子,說: “前些時候我之所以沒有答應你的邀請,只是因為母親健在; 而今不幸,母親終其天年而去,你仲子所要報仇的人是誰? 我請求辦理這件事吧!” 嚴仲子全告實情說: “我的仇人是韓國宰相俠累,俠累又是韓國君王的叔父。他的宗族很多,其居住之處守衛很森嚴。我打算派人去刺殺他,終于未能遂愿。今天你老弟幸好不嫌棄我,請增多車馬和勇壯之人員,這可以做你的助手。” 聶政說: “韓都與衛國的濮陽之間,距離不遠,現在是去殺韓國的宰相,宰相又是國君的親戚,這種情勢是不可以去很多人的,因為人多,就不能沒有被生擒的; 被生擒者則要說出、泄露事情真相;說出、泄露事件真相,這樣韓國上下都將與你仲子為仇,這難道不很危險么?”于是謝絕車馬和幫手。
聶政便告辭,單身持劍步行到韓國。韓國宰相俠累剛落坐在相府位上,拿著兵器守衛的人很多。聶政徑直撞入相府走上臺階,刺殺俠累。相府的左右護衛大亂,聶政大聲吼叫,被聶政擊殺的人有幾十個。然后,他剝掉自己的臉皮,挖掉眼睛,自己用劍剖開肚子把腸子拉出,這樣自毀其容及身而死。
韓國把聶政的尸體拋扔在街市上,查問其姓名,但沒人知道他是誰家的兒子。于是,韓國懸重賞訪求兇手姓名,告示說: “有誰能說出殺韓相之人名姓的,給予他一千兩黃金。” 過了很久,還是沒人知道他是誰。聶政的姐姐聶嫈,聽說有人刺殺了韓國宰相,國內人都不知殺人者的姓名,暴尸街頭并懸賞千金查訪其名,她便嗚咽著說: “他莫不是我弟弟么? 啊呀! 嚴仲子認識我弟弟!”立即起身去韓國市街上去看,她見那死者果然是聶政。她便伏在死尸上極其悲哀地痛哭,并說: “這個人是軹縣深井里的人,名叫聶政。”
街市上諸多過往的人都說: “這人刺殺了我國宰相,國王懸重賞查問他的名姓,你這位大嫂沒有聽說嗎? 為什么還敢來認他呢?” 聶嫈回答說: “我聽說這事了。然而聶政之所以蒙受污辱,自愿將自己廢棄在小街鎮的買賣人之中,是因為老母有幸平安無病而健在,我還未出嫁。如今,老母既然終天年而逝世,我已出嫁了,嚴仲子賞識提攜我弟弟,弟弟處在貧困污辱之中而結交他,嚴仲子的情意這樣深厚,我弟弟又能怎么辦呢! 勇士當然是為知己者死,現在因為我還在世的緣故,所以他便狠狠地自殘肢體,以便使人認不出他,從而切斷牽連他人的線索; 我怎么能害怕殺身之禍而終生埋沒我那賢良的弟弟的名聲呢!”這話使韓國市民很吃驚。聶嫈不斷地大聲呼喊蒼天,最后,嗚咽悲哀而死在聶政身旁。
晉、楚、齊、衛等國的人聽說此事,都說: “并不是只有聶政一人能這樣,而他的姐姐也是個烈女呀。假如聶政當初確切知道他的姐姐不能忍受的性格,知道姐姐不會茍且偷生,知道姐姐必定跨越艱難險阻千里跋涉來顯露他的名字,使姐弟都死于韓國街市,那聶政未必就敢于答應為嚴仲子獻身。那嚴仲子也可以說是個能識別人能得到賢良之士的人啦!”
【鑒賞】 關于聶政、聶嫈的故事最早載于《戰國策·韓策》,司馬遷是根據《韓策》的記載而略加添削寫成的。1941年,經郭沫若先生改編為歷史劇《棠棣之花》后,他們姊弟倆的故事更廣為傳播了。郭沫若先生也將聶政刺殺韓相俠累的行為提高到抗秦派對親秦派的斗爭,表現出 “除國賊、抗強權、聯合列國捍衛中原”的主題思想。這當然是同郭沫若先生創作此劇時,我國正處于抗日戰爭時期,全民團結抗日、鋤漢奸、反侵略的大背景是分不開的。如今,我們仍回到《史記》 中的記載,就聶政、聶嫈的所作所為作一評析。
(一) 聶政事母。文章先介紹聶政因 “殺人避仇”,與母、姊到齊國,以屠為業。后,嚴仲子與韓相俠累 “有卻”,欲報仇來訪他。雖奉黃金百鎰,但他表明“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 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不肯接受嚴仲子的厚禮。這里,突出聶政是一個養親、奉親的孝子!
(二) 聶政受命。后來,聶政母死,他服喪已畢。想到嚴仲子以卿相之身,不遠千里,枉車騎來拜訪他,雖未接受他的厚禮,足見嚴仲子知他甚深,待他甚厚,所以,他抱著 “士為知己者用” 的心理至濮陽,接受嚴仲子的委托,只身前去刺殺韓相俠累。這里,突出聶政 “義士” 的勇毅!
(三) 聶政刺俠累。聶政仗劍至韓,入韓相府,俠累府中持兵戟的衛士雖多,但聶政毫不畏懼,“直入上階,刺殺俠累”。為了不讓人認出他而使親人受牽連,他“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毀容殘形而死。這里,突出聶政的 “勇”與“義”!
(四) 聶嫈死弟。聶政死,韓國懸千金征識聶政者。其姐聶嫈估計是弟弟時,便立刻奔赴韓市,認出死者果為聶政,伏尸哭極哀。并對韓市之人說明,其弟之所以刺殺俠累,是因為 “士固為知己者死”; 他之所以毀容殘身,是因為“妾尚在之故”,使人認不出他,切斷與他有牽連的人的線索。于是,她為了彰揚弟弟的賢名,“乃大呼天者三”而死于聶政之旁。這里,突出聶嫈的“剛烈”!
聶政、聶嫈,可謂“義士”、“烈女”! 盡管他們的死有不可取之處,正如黃洪憲在《史記評林》 中所說: “夫丈夫之身所系亦大矣,聶政德嚴仲子百金之惠,即以身許之。且俠累與仲子非有殺君父之仇,特以爭寵不平小嫌耳,在仲子且不必報。政為其所知,即當諫阻。不聽,則歸其金已耳。何至挺身刃累,而自裂其面、碎其體以為勇乎? 以為義乎?此與羊豕之貨屠為肉何異,愚亦甚矣!”盡管這一批評有“收金”失誤之處,但完全為嚴仲子的個人恩怨去為之報仇、獻身,實有不值。這就是第二類刺客所奉行的 “士為知己者死” 的歷史局限性。不過,就聶政、聶嫈姐弟倆的 “死義”來看,氣節感人,可歌可泣; 就文章的寫作來看,情節曲折,有起有伏,言為心聲,行為志現,寫得十分悲壯。
注釋
①軹 (zhi)深井里: 軹,魏國邑名,在今河南省濟源縣。深井里,軹邑的一個鄉名。②濮陽: 衛國都城,在今河南省濮陽市西南。嚴仲子: 名遂,韓哀侯的侍從。俠累: 名傀,稱之為韓傀,韓國宰相,韓哀侯的叔父。據《戰國策·韓策》載: “韓傀相韓,嚴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嚴遂舉韓傀之過,韓傀叱之于朝,嚴遂拔劍趨之,以救解。”此是二人怨仇之由來。③自觴: 親自敬酒。④狗屠: 以屠宰狗為職業。甘毳(cui):香甜脆嫩的美食。⑤粗糲: 粗糙的米糧。此處是謙辭,意為飲食。⑥卒備賓主之禮: 終于具備了賓主相見的禮節。⑦除服: 三年喪期滿,除去喪服。⑧枉車騎: 枉,即委屈。枉車騎,即屈駕。⑨至淺鮮: 鮮,即稀少、稀薄。至淺鮮就是最淺薄。⑩徒深知: 特別相信、賞識。(11)感忿睚眥: 意為仇恨起因之小。感忿,即憤慨。睚眥,被瞪了一眼而結下的仇恨。(12)要: 即邀請。天年終: 終其天然的壽命而死。(13)從事: 辦理這件事。(14)韓之與衛:從韓國都城陽翟到衛國的都城濮陽。(15)不能無生得失: 不可能沒有被生擒者。(16)皮面: 剝面。(17)購問: 探問、查問。縣購之: 縣,即懸。縣購,懸賞以查出刺客的姓名。(18)於邑:低聲哭泣,嗚咽抽泣。(19)察舉: 賞識選擇。(20)絕從: 斷絕跟蹤追查的線索。(21)濡忍: 容忍、忍耐。不重: 不惜、不顧。絕險千里: 越過艱難險阻千里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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