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二)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三)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注釋〕 蒹葭(jiān jiā):蒹是荻,葭為蘆葦。 伊人:意中人,所愛戀之人。 溯洄:逆流而上。 阻:險阻。 溯游:順著河流流向,在岸邊往下走。 宛:好像。 凄凄:“萋萋”的假借,形容植物茂盛。 晞(xī):曬干。 湄(méi):水草交接的岸邊。 躋(jī):自低而高往上走。 坻(chí):江河中比沚還小但地勢高的陸地。 采采:形容植物眾多。 已:消失。 涘(sì):水邊岸涯。 右:迂回曲折。 沚(zhǐ):江河中的小塊陸地。
〔鑒賞〕 對這首詩的主旨,歷來解說不一。有人認為是寫愛情,伊人即作者在思念的戀人;有人說是描繪賢人隱居水濱,人慕而思見之詩;還有一種說法是諷刺秦襄公不能禮賢下士,致使賢士隱居。我們仔細體味詩意,從詩人對伊人如此眷戀、尋訪的心情如此急迫來看,此詩應當是一首愛情詩。
詩中人物直抒胸臆,這種以愛一個人、追求一個人,為無需隱秘的思想,為正大光明的行為,不同于近代以前、直至現時尚存殘余的漢族男女對情愛羞于啟齒的習俗。《詩經》中多有愛情詩,其中情感直率、坦蕩、熱烈、真摯而不忸怩作態、百般掩藏,說明直至春秋時,我們祖先在未婚時,懷有不同于漢晉唐宋明清時的戀愛婚姻觀。
周公制禮,禮不下庶人,低層民眾尚未受到禮的束縛,未婚男女在情愛上有他們的自由。即使在貴族中,也有這種自由。以重男女之防的魯國來說,就曾有過這樣的事。《春秋·僖公十四年(前646)》:“夏六月,季姬及鄫子遇于防。使鄫子來朝。”十五年九月,“季姬歸于鄫”。《公羊傳》解釋此事說:“非使來朝,使來請己。”所謂“請己”,何休作《公羊解詁》說:“使來請娶己以為夫人,下書‘歸’是也。”季姬,魯僖公女。她在魯邊地防邑游玩時,碰上了未婚的鄫國國君。兩人相愛,季姬向鄫君提議,要他以朝見的名義見魯僖公,向僖公請婚娶季姬為夫人。僖公答應,在次年九月嫁往鄫國。從這個例子可以知道,春秋中期,魯、鄫兩國的上層貴族,尚有人具有自由戀愛的思想,以此結成夫婦。《蒹葭》就是這個時代人們自由追求幸福的藝術再現。
此詩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是情景交融。第一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兩句點明了季節、時辰和環境。清晨,詩人來到迂曲回轉的河岸上,河邊蘆葦茂密蒼青,晶瑩的露珠已凝結成白色的濃霜,在寒意襲人的秋風中舉目遠眺。我們可以想見詩人時而佇立,時而徘徊,時而翹首眺望,時而趑趄前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原來詩人望穿秋水,是在尋找眷戀懷想的意中人。詩人哀嘆心上人與己相隔,可望而不可及。詩句表現了作者思見心切而又無從聚首的無奈心情。“所謂”二字,表明“伊人”是在心中無數次地呼喚過的那個人,然而現在她卻在漫漫大河的另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沿著水邊小路溯流而上,道路漫長艱險;眼前秋水茫茫,仿佛看到伊人倩影晃動于水之中央。深陷戀情之中、心緒不寧、如醉如癡的形象,思見伊人而不得的焦灼神情,宛然紙上,栩栩可見。
第二、三章只換了幾個詞,結構基本相同,體現了詩歌詠唱的音樂特點,增強了韻律的悠揚和諧美,使表達的情感愈來愈強烈。在三章頭句中分別出現的“蒼蒼”、“凄凄”、“采采”,描寫了蘆葦的顏色由蒼青至凄青到泛白,把深秋凄涼的氣氛渲染得越來越濃,烘托出詩人當時所在的環境十分清冷,心境十分寂寞。而從第一章的白露“為霜”,到第二章的“未晞”,再到最后一章“未已”,表明尋訪者佇立水邊從凌晨直到日出以后,可見時間之久。獨自一人久久徘徊在清冷蕭瑟的曠野,面對茫茫秋水,等人不見,尋人不著,其心情該是何等焦急!描寫伊人所在地點,從“水中央”到“水中坻”,最后到“水中沚”,道路和方位的變換,突出了尋見伊人困難重重,想見伊人心情急切。把三章幾組變換的詞語加以比較、品味,更能體會到詩的雋永淳厚的意味。通過這一唱三嘆,思念之情顯得更加纏綿。
這首詩刻意創造一種深遠、朦朧、幽緲的情境,詩句之奇妙就在于它們把這種情境的空靈、迷離渲染得蕩人心腑,動人心弦。就其意境之美而言,《蒹葭》不僅在《詩經》中少有,也可謂千古絕唱。“伊人”這個意象給人以撲朔迷離、幽渺難測之感,秋水茫茫,顯露微光,伊人在彼岸若隱若現,若無還有,望之似近,即之則遠。這種惆悵迷茫的懷人之思與空寂悲涼的環境和背景水乳交融,相附相生,構成了一幅令人神往的寫意情景畫。詩、畫、情、意四者的完美融合,使《蒹葭》成為一件世所罕見、名副其實的神品。王國維《人間詞話》贊《蒹葭》“最得風人深致”,其成功的奧妙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這個評價、分析是非常中肯的。
《蒹葭》的詩句意味無窮,它的價值不限于出色地表達愛情。我們完全可以把“伊人”視為各種美好的人、事物和理想的象征,就此而言說此詩描寫傾慕賢人者尋訪一個隱居的卓越人物也未嘗不可。“在水一方”則絕妙地表達了人們企慕、追求美好的事物和理想卻終不可得的無限惆悵之情。“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則是人們追求美好理想遇到種種艱難困苦的人生境遇的寫照。然而,正如清代文學家方玉潤說“玩其詞,雖若可望不可即。味其意,實求之而不遠,思之而即至者”(《詩經原始》),就是說雖然所渴求的目標可望而不可即,但是美好的意象、人物、理想永遠存留于心中,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將永遠矢志不移,這就是《蒹葭》的積極意義和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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