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煉類·尋常語言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 吳禮之順受老人詞,久著名。其 《雨中花慢》及 《醜奴兒》長調,皆能尋常語言為極透脫文字。(《歷代詞話》 八卷引鄭國輔語)
【詞例】
雨 中 花
吳禮之
眷濃恩重,長離永別,憑誰為返香魂。憶湘裙霞袖,杏臉櫻唇。眉掃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如何忘得,溫柔情態,恬靜天真。憑欄念及,夕陽西下,暮煙四起江村。漸入夜、疏星映柳,新月籠云。醖造一生清瘦,能消幾個黃昏。斷腸時候,簾垂深院,人掩重門。
【解析】 所謂 “尋常語言”,是指詩詞中的語言如生活中的語言,平淡自然,不假雕飾。但這種平淡,決不是淡而無味,而是在尋常語言中,包孕無窮韻味; 表面看來不事技巧,實際上則是大巧若拙。茲舉一例。崔顥 《長干曲》(其一):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這首小詩的語言為泛舟姑娘所道,樸實無華,口吻畢肖。表面看是姑娘先向另一船上的陌生男子發問,并作了自我介紹,然后解釋一下為什么要發問。但詩的濃厚意味隱含在話語之后,即胡應麟所云“無字處墨氣四射,意表無窮”。在 “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文化環境中,姑娘居然主動向陌生男子發問,那必是已生傾慕之心了。而且,姑娘率真開朗之性情又宛在目前,栩栩如生了。但畢竟有少女之嬌羞,于是有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的解釋,而這種掩飾其實是欲蓋彌彰,顯示出少女的單純憨厚。從整體上說,這首詩雖然只寫幾句尋常話語,但周圍的環境,人物的形象和心理皆可 “思而得之”。極其樸直簡潔,又極其豐富深厚。故王安石稱之 “看似尋常最奇崛。”葛立方 《韻語陽秋》載梅堯臣的話:“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葛氏說:“大抵欲造平淡,當從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這與元好問 “豪華落盡見真淳”為同一見解。因此,決不可小看尋常或平淡,那是藝術上返樸歸真的境界。
明白以上所說的藝術之道,再來看吳禮之的 《雨中花》。詞中懷念一位已故去的年輕女子。上片為肖像描寫: 湘裙霞袖,杏臉櫻唇,眉毛淡淡,眼波盈盈。其性情舉止則溫柔情態,恬靜天真。這些語言我們可在宋話本小說、明擬話本中時時見到。話本在當時為通俗文學,因而吳禮人的這些話應屬當時的大眾語言。詞的下片,寫未亡人的孤寂、憔悴,也完全用明白如話之詞語,如“夕陽西下”、“暮煙四起”、“疏星映柳”、“新月籠云”、“簾垂深院”、“人掩重門”等。這些尋常語言,刻畫出一個鮮明的人物形象,也描摹出一個凄清的意境,人物形象中寄托了作者的摯愛,意境中寄托了作者的哀思,可謂情思深婉,言近旨遠。
文人詩詞中用尋常語言,是向民歌學習來的。如敦煌曲子詞 《菩薩蠻》: “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星現,北斗回南面。沐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全詞不加任何藻飾,純用口語,通過一連串眾所周知的不可能出現的事情,表達堅真不渝的愛情。這種毫不矯飾的語言,具有“清水出芙飾,天然去雕飾”之美。因而,李白、杜甫等詩壇巨星都博采口語入詩。劉禹錫著意學習民歌,寫下多首清新活潑、膾炙人口的“竹枝詞”。白居易寫詩更是力求平易通俗、“老嫗能解”。宋代的詞人,大量擷取俚俗之語入詞,如易安的“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等,語淺情深,成千古佳句。當然,凡詩詞中的尋常語言,都是經過詩人千錘百煉的結果,沒有錘煉功夫,尋常語言既保持其清新自然的當行本色,又具有無窮的韻味,那是不容易做到的。
詞論家常常推崇本色語。所謂本色語,即指經過錘煉的質樸、自然、通俗、口語化而富有表現力的語言。宋張炎《詞源·字面》 說:“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吳禮之 《雨中花》 以“深加鍛煉”的尋常語言刻畫了一個鮮明的形象,亦屬本色語之好例。欲使詩歌有本色語,必須明確本色俊語與淺言俚句的界限。真正的本色語,如“古樂府中至語,本只是常語,一經道出,便成獨得,詞得此意則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矣。”(劉熙載《藝概·詞曲概》)吳禮之的詞中“尋常語言”,即此“人籟悉歸天籟”的本色語。明代以沈璟為代表的格律派專以鄙俚粗俗為上,“直以淺言俚句,掤拽牽湊”,“以生梗雉率為出之天然”,則走向極端,有悖于“極煉如不煉”的本色語的精髓了。于此,為詞者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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