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遇范肯堂·楊圻
桃花逐春水,江上又逢君。
宇宙今何世?風流意不群。
暮潮細生雨,絕壁起閑云。
嚴武軍中事,相看感舊聞。
憂樂誰前后?含情未忍言。
與君看落日,為我話中原。
時難文章棄,春深草木繁。
臥來江渚冷,高枕向乾坤。
此詩原題下有小注云:“合肥太岳(指李鴻章)督直時,先生為幕府上客,今別十年矣。”然李鴻章督直凡二十五年(1870—1895),因查云史《雙肇樓記》有曰:“光緒壬辰(1892),余年十八,婚于合肥文忠公之門。南通范伯子,方為文忠幕上客,見余文字,許為可造,亟稱于文忠公。自后詩文輒就教,得聞緒論。”又詩之首句云:“桃花逐春水。”由此知本詩當作于清德宗光緒壬寅(1902)三月,時年二十八歲。兩年后,范當世流徙江湖,即客死于滬上旅邸。
詩為兩首五律,其一側重于相逢憶昔,其二側重于相逢論今,詩旨雖傷故人,實質亦自傷自嘆,感時憂國,表現了作者思赴國難,以求一展胸襟的積極用世精神。故十三家評點《江山萬里樓詩鈔》評論此詩曰:“二詩回腸蕩氣,憂憤忠愛,流露言表。”
“桃花逐春水,江上又逢君。”第一首之首聯點題搭額,以明時間、地點、人物。如杜甫《江南逢李龜年》詩所云:“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詩中的一個“又”字,含有無限感慨,頗有故人相逢,說不清是喜是悲的感覺。詩之頷聯以景生情,關合時事,云伯子雖處亂世,卻風骨凜凜,卓爾不群。字里行間,流露出云史對這位長輩及至交的欽慕之心。而世運之治亂,年華之盛衰,彼此之交誼,盡見于四句之中。詩之頸聯雖回扣“京口”二字,摹寫眼前之景,卻創造出一種略帶蒼涼的氣氛,為尾聯的往事不堪回首而張本。
詩人小范當世二十一歲,以年齒論,伯子自是前輩,云史曾向他討教詩文;就交際關系言,伯子為李鴻章幕僚,云史是李鴻章女婿,一盛贊“楊郎清才”(楊士驤《江山萬里樓詩鈔》卷一跋:“壬辰秋,余謁合肥相國于津門。時云史新婚相國之女孫子。通州范肯堂為幕府上客,見其詩,為余數道:‘楊郎清才。’”)一由衷感嘆伯子“風流意不群”,詩格人格均足以睥睨一世。正因為如此,尾聯“嚴武軍中事,相看感舊聞”,不僅用典貼切,而且更見二人志同道合,交誼之深。
第二首五律承第一首而來,由憶舊轉為論今。詩的前兩句表現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情緒。“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北宋范仲淹的名句,誰都知道。而同樣志存社稷,心懸天下,范、楊二人亦都想奉此為處世準則。可是二人相逢江上,卻“含情未忍言”。什么原因?詩之中間兩聯道出了原委:國步艱難,有如日落西山,呈現的是一種難以挽回的趨勢。而世道的混亂艱難,使文章分文不值,文人無用武之地可言。詩句顯示的一種憂國憂民的精神,溢于言表,令人動容。“臥來江渚冷,高枕向乾坤。”詩之末聯表現的是不甘寂寞退隱的積極用世態度,說明作者雖“未忍言”憂樂,實質仍志在“乾坤”,一時一刻亦未嘗忘卻天下之冷暖苦樂。
值得玩味的是,范、楊二人雖皆志同道合,心懸天下,彼此的處世態度與生活道路卻到底并不一樣。云史日后彈冠新朝,委身強藩,終為世人所詬病;而伯子一生窮困潦倒,心中詩中唯裝著黎庶蒼生,評價遠在云史之上。如狄葆賢《平等閣詩話》云:“(肯堂)平生兀傲頹放類阮嗣宗,困厄寡諧,以古文名世……庚子王室如毀,多以詩篇寄其孤憤,每一吟諷,如見其人。”金天翮《答蘇堪先生書》更云:“繼弢叔(江湜)之后,為通州范伯子,貧窮老瘦,涕淚中皆天地民物、大江南北。二子蓋豪杰之士也。”
此詩在藝術上的最大特點是明白如話,絕少用典,氣息清厚,骨力雄秀,頗有唐人格調,尤得老杜風神。詩中“桃花逐春水,江上又逢君”、“時難文章棄,春深草木繁”,半從杜詩中化出。至若“宇宙今何世,風流意不群”、流水對“與君看落日,為我話中原”及尾聯“臥來江渚冷,高枕向乾坤”,無論就遣辭與命意言,老杜自當把臂入林,視為嗣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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