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傳》解說與賞析
羅貫中
在眾多的神魔小說中,羅貫中的《平妖傳》是寫得最早的一部,被魯迅先生稱為神魔小說之祖。
羅貫中的原作為四卷二十回,現存有明代錢塘王慎修精刊本,卷首有武勝童昌祚的序文。卷一至卷三正文前題“東原羅貫中編次,錢塘王慎修校梓”。第四卷正文前題“東原羅貫中編次,金陵世德堂校梓”。學者稱王慎修本或世德堂刻本。此本刊于明萬歷二十年左右,雖不是《平妖傳》的初版,但在某些方面保存著這部小說的原始面貌,如回目造語生硬,對仗不工,文字樸實粗俗,情節也有疏忽。北京大學圖書館和日本天理圖書館各收藏一部,現在都已排印或影印出版。
明萬歷四十八年(1620),著名通俗文學家馮夢龍根據羅本對《平妖傳》進行增補改編,擴充為八卷四十回,文字大為增加,平添了許多情節。馮本第15回以前的故事,都是羅本所沒有的,只是到了第16回,才與羅本的第一回銜接起來。與羅貫中原作的原始形態相比,馮補四十回本無論在思想和藝術上都成熟多了,因而廣為流行,羅氏二十回本反而鮮為人知了。這里所談的《平妖傳》,也主要以馮補本為依據,間或也聯系到二十回本的某些內容。
《平妖傳》全名《北宋三遂平妖傳》。它雖然以北宋仁宗時候王則起義為故事的主要線索,但其多數篇幅卻是描寫幾個妖和一批道流羽客的變幻活動,涉及王則事件的情節實在有限,因此不能算作描寫農民起義的歷史小說。
王則原是河北貝州(今河北省清河縣)宣毅軍的一個小校,他于宋仁宗慶歷七年(1047)11月率領士卒和市民起義,自稱東平郡王,國號“安陽”,改元“得圣”,但不久即被參知政事文彥博率師鎮壓。小說在描寫官軍鎮壓王則義軍的戰事中,有三個人出力最多,他們是諸葛智遂、馬遂和李遂。這三個人的名字都有個“遂”字,應了多目神(千里眼神)“逢三遂,妖魔退”的讖語,因此取為書名。
《平妖傳》的故事情節大體上可以劃分為三個部分。以第1回到第14回為第一部分。主要寫蛋子 (亦作彈子) 和尚在白云洞盜得九天秘籍“如意冊”,在妖狐圣姑姑的主持下,煉成七十二般道術,具備了“驚天動地的學問”,有了“生事害民”的資本。從第15回到第30回,故事進入起義的醞釀準備階段的敘述。主要寫胡媚兒托生到胡員外家,改名永兒,在她前生母親圣姑姑的秘密傳授下,煉就一套殺伐變幻的本領,隨后又在圣姑姑的周密安排下,和她的前世胞兄左黜兒一道,超度了卜吉、任遷、張琪和吳三郎等市民,并把他們收為黨羽。他們假借向宦官王太尉布施,乘機挑起事端,與官府作對。小說的第三部分是最后十回。這是全書的高潮。內容描寫王則舉事和敗亡的整個歷程。據書中交代,王則起義完全出于圣姑姑的點化和授意。圣姑姑把女兒嫁給王則做內助,又叮囑眾妖人一齊來輔佐王則,隨后便趁著貝州軍士為索取糧餉而嘩變的有利時機,使用妖術挪運官庫中的錢米,興兵倡亂,殺掉州官,據城為王。朝廷委派參知政事文彥博率師鎮壓,在兩軍相持之際,原為義軍骨干的蛋子和尚遵照神人的意旨,反水倒戈,幻化為甘泉寺老僧諸葛智遂,并用“天罡正法”擊破妖人的“地煞邪法”,圣姑姑被擒,被罰在白云洞守護天書,王則則被凌遲處死。全書至此收場。
從以上情節中可以看出,小說雖然以王則起義為故事的題材,但卻是變態的描寫,它與這次事件的真相相去甚遠。小說既然把起義領袖視作“妖人”,把他們進行殊死斗爭的手段稱為妖術,這就不可避免他從根本上歪曲了事物的本質。不但如此,作品還在具體描述中大肆渲染義軍領袖的暴行為丑態,說他們殘忍好色,荒淫無度。馮夢龍還進一步搜羅有關王則起義的史料,以相當重要的篇幅,增加了王則逼死民妻趙無暇的情節,寫得淋漓盡致,借以丑化王則的形象,其用心是十分惡毒的。對于作品的這種不健康的傾向,我們必須加以批判和揚棄。
不過,作品雖然表現了這種否定起義軍的思想傾向,但并不是這部小說的全部思想內容。就以作品中所描寫的所謂“妖人”來說,除了貝州起義的領袖之外,其余的骨干人物都與神佛仙道有聯系,正是由于他們的蠱惑和指使,王則才舉兵作亂,因此,從批判態度出發,作品對神佛仙道的虛妄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辛辣的嘲弄,并把這種批判和朝政聯系起來。這是具有現實針對性的。
作品對寺觀釋道的描寫不僅是大量的、細致的,而且對其內幕的揭露也是相當犀利的。在作者筆下,那些罩上神圣光圈的僧院道觀,大都污穢不堪,與世俗并無差異。他們大肆張揚的佛事道場,表面上莊嚴隆重,煞有介事,實際是愚弄群眾的騙局。比如楊巡檢“認作仙丹妙藥”的所謂“圣水”,不過“是老牝狐撒下的臊溺”。所謂“菩薩真身”,原來是老狐精的幻影。作品寫妖狐圣姑姑化為“活佛”來解經演法,這本身就是對神佛的褻瀆。作品還通過蛋子和尚的親身體驗,批判了道家的經典《抱樸子》,說這書中的記載都是“捕風捉影,有假無真”的騙人鬼話。縱觀全書,凡寫到神佛仙道的活動,無不帶有戲弄和挖苦的味道。類似這種對神佛調侃戲弄的語言,書中俯拾皆是,無不令人忍俊不禁。
再從故事的因果關系看,也可以理解為對神道的批判。例如圣姑姑賴以作亂的“如意冊”,就是在九天玄女的庇護下由白猿神傳到人間的。如果追究妖人作亂的責任,這責任首先應該落到玉皇大帝身上。因為“天恩浩蕩”的玉帝,壓根兒就不該私藏秘本法書,所以白猿神譏笑他道:“人說天上無私緣,如何也有個私書。你做三十三天老大皇帝,直恁私刻,我老猿與人為善,你們眾弟子孩兒,要學法的盡著去學。”(第1回)白猿神指點蛋子和尚盜取天書,只不過是為了打破皇天的壟斷,后來一般妖人依仗法術聚眾作亂,也正是玉帝私刻秘籍的惡果。天上玉帝是人間皇帝的影子,批判玉帝實即影射皇帝。第37回作者假太白長庚之口明白指出: “臣聞妖不自作,皆由人興。只因趙宋真宗,聽信妖臣王欽若,引誘三遍,偽造天書,矯誣上天,欺詐百姓,以此民間競尚妖巫,釀成妖釁。”這段話可以看作作者構思意圖的直接表露。作品雖然寫的宋朝故實,實際上是影射明朝現實。眾所周知,明中葉以后的皇帝,不是崇奉佛祖,就是崇尚道流,特別是明世宗朱厚熜,篤信道教,整日價沉溺于修玄煉丹,求長生術,竟至二十多年不理朝政。他先后冊封道士邵元節、陶仲文等為“真人”,讓他們擔任內閣要職,以至貽誤國事,危害極大。一些正直有識的官吏,屢次上疏諫止。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朱厚熜看了海瑞的奏疏,才在盛怒之余,略有悔悟。《平妖傳》咒詛妖人作亂,固然反映了地主階級對起義者的恐懼心理,但同時也表達了他們對皇帝迷信釋道,致使政局動亂的擔憂和憤慨。第14回作者指出:“大抵術士輩,任你神欽鬼服,總要借重皇帝的敕封,方免得天庭責罰。”這就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正是由于皇帝對術士的寵信,甘作他們的后臺,才使他們敢于興風作亂,生事害民。總之,揭露神佛的虛妄,同時也就抨擊了皇帝的昏庸,所以在貌似輕松的游戲筆墨之中,實際上含蘊著嚴肅的政治主題。
如果說皇帝對釋道神祇的崇奉是妖人作亂的間接原因的話,那末,官吏的貪暴就是釀成人民造反的直接原因了。從這一認識出發,作者懷著極大的憤恨,對那作威作福的害民賊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鞭撻。就拿王則起義這一中心事件來說,作品盡管作了歪曲的反映,但在敘述事件的具體過程時,仍然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官逼民反”的真實消息。作品首先交代王則起義的政治背景:那時奸臣當道,“專一嫉賢妒能,招權納賄,所以州縣多有貪官,天下不得太平。西夏反了趙元昊,廣南反了濃智高,都未收復。今日貝州反了王則,也為著貪官而起”。(第34回)作品詳細描寫了貝州知州張德的“禽獸”行徑。他“每日不理政事,只是要錢”;他仗著朝中勢大,無人敢惹,公然克扣軍餉,終于“激變了軍心”。作品還著意描寫了他裁剪錦帛尺頭的情節,以刻劃他的貪婪和卑污。王則是直接受害者,逼得他走投無路,忍無可忍。所以鏟除這個“畜生”,是為民除害,是完全正義的行動。從具體描寫中所表現的情緒看,作者對貪官污吏的痛恨,不亞于對妖人的仇視。借助“妖人”之手,“除滅貪官污吏”,也是作者發泄憤恨的一種手段。所謂“貪官酷吏當刑戮,假手妖人早滅亡”(見羅本第14回),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天下烏鴉一般黑”。作品中出現的州縣官吏,沒有一個不是貪官。比如窮儒出身的黔陽縣縣令侯明宰,就是個有名的刮地皮的贓官。他在任四年,“家中解庫也開過好幾個了,貪心兀自不止”。后來賄賂上司,“得升京官,自家建個生祠在縣中”,被憤怒的百姓把生祠中的土偶拋到糞坑中去。他自己也墮馬折足而死。(第10回) 又如鄭州知州為奪取卜吉的金鼎,不僅屈斷官司,還要殺人滅口,十分狠毒。(第26回) 再如博平縣縣令淳于厚,平時裝腔作勢,似乎清正愛民,但在神明雷電的威懾下,頓時現了原形(第17回)。作者在概括官吏們的手段時說:“他的取錢,卻像做土磚的,地皮也龁下了三分”;“好象扒灰掃地的,畚得來簸箕里頭就是。”這種剖析,道出了封建末世腐敗官場的真諦,一針見血,充滿了激憤與不平,有著普遍的認識意義。
除了上述內容之外,作品還特別著意于人情世態的描摹,給我們留下了明代社會的生動畫卷。
以作品提供的豐富故事中,我們看到那是一個富欺貧、強凌弱的勢利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完全建立在金錢和勢利之上。只因為圣姑姑打扮成老乞婦,便受到嚴三點的家奴的無端欺侮,口口聲聲罵她是個“老母狗”,還要把她送到州守相公處打殺。(第4回)迎暉寺的僧眾對蛋子和尚的凌辱和虐待更令人氣憤。偌大一個寺院,竟然容不下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和尚。(第8回)胡員外家境的一起一落,使他飽嘗了人世的冷暖炎涼。作品通過糜都監倚富欺貧、欠債不還的惡劣表演,痛斥了那些忘恩負義之徒。作者借教書先生陳學究之口揭露他道:“你家主公,少年與我相交,如一個人。百事與我商量,有仁有義。今日紗帽上了頭,叫聲老爺,就似閻羅王面前重換個人身一般,連肚里心肝五臟都變過來了。”(第19回)權勢對人們的腐蝕竟是這般厲害,罵得也十分痛切。作品還通過對永兒前后態度的變化,淋漓盡致地刻劃了封建倫理的虛偽和世情的冷酷。永兒是胡員外的獨生女,嬌生慣養愛如掌上明珠。當胡員外貧苦時,是永兒弄來了錢糧解救了他的困厄,后來又為他“措辦許多家緣家計”;但是,一旦永兒威脅到胡員外的安全,他便毫不猶豫地一刀把女兒殺了。幸虧永兒有法術,不曾受害。胡員外又千方百計將女兒送入火坑,把她嫁給一個不省人事的呆子。這是何等的殘忍,無怪乎老伴罵他是個“沒人心的” “老禽獸”。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之外,作品還描寫了許多怪怪奇奇的丑惡現象。像雷太監公然要娶妻納妾(第15回),冷公子暗地里扣留蛋子和尚以試驗魘人術(第9回),如此等等。特別是惡僧石頭陀行兇剖孕婦一節,更為駭人聽聞。他為了配制所謂“長生不死之藥”,竟然取出孕婦的血胎,景象慘絕人寰,令人目不忍睹(第10回)。這些現象并非作者的無中生有,它是惡人當道的病態社會的真實寫照。
《平妖傳》在藝術上也是比較成功的。與其他神魔小說不同,作品中的人物不是活動在天宮地府,而是立足于人間社會。他們的喜怒哀樂、飲食起居都與常人無異,只有在必要時才施展一下法術,因此,他們是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充滿了人情味。例如胡永兒,除卻她身上的妖異成分之后,便顯現出她是一個美麗、善良而且富有斗爭精神的婦女形象。她一生的遭逢是很悲慘的,受盡了人世的折磨和欺侮。皇權、父權、夫權的繩索緊緊地捆綁著她。為了掙脫這些束縛,她進行過多方面的反抗,甚至不得不施展法術。永兒的某些遭遇,正是封建社會中婦女命運的曲折反映。
在《平妖傳》的眾多人物中,蛋子和尚的形象具有特殊的地位。他是貫串始終的主人公之一,書中的重要關節,故事的發展變化,都由他的活動連結起來。這個人物在結構上的作用是很突出的。與此同時,作者的創作意圖,也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相互矛盾的、難以處理的關節,卻通過蛋子和尚的形象得到了妥善的安排。在這一形象中,我們看出作者構思故事的苦心,同時,又可以窺見作者世界觀中的矛盾所在。
與圣姑姑、胡永兒、左黜兒等被否定的人物不同,作品是把蛋子和尚作為正面人物來頌揚的。作品寫他出身孤苦,歷盡辛酸,但立志求道,百折不回,是一個意志堅強,有所追求的少年,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打殺惡僧,為受害者報仇雪恨,是一個有正義感的、敢作敢為的義俠之士;他藐視權貴,戲弄官員并協助王則懲治貪官污吏,是一個富于反抗精神的戰士。所有這些,都是作者衷心贊賞的。但是,當王則自立為王,走向了叛逆的道路,便是作者所不能容忍的了。所以作者急忙調動九天玄女,前來“解救”蛋子和尚,把他從造反的隊伍中拉出來,命令他“助正除邪,將功掩罪”,轉而協助官軍鎮壓王則,使他在正邪、善惡、忠奸的斗爭中始終處于正確的地位,最后終于成了正果。對于蛋子和尚在王則事件中的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作者自圓其說地解釋道:“當今是堯舜之世,君圣臣賢”,自然不允許也沒有理由允許“妖人”擾亂朝廷。可是作品中并沒有交代朝廷政治的改善,這樣就出現了前后敘述的矛盾,造成人物性格的分裂。這種情況,在古代小說中是司空見慣的,反映了時代和作者世界觀的局限。
《平妖傳》的語言風格是很有特色的,它是市井語言的提煉,既樸素又活潑,富于表現力。那些略帶滑稽味道的調侃語言,酷似《西游記》。那種幽默詼諧的聲口,特別適合于刺世諷人。作者的語言技巧十分圓熟,往往三言兩語就能刻劃出復雜而又細微的事物,比喻貼切,維妙維肖。如形容獵戶趙壹巴望天晴的心理狀態說:“趙壹那時恨不得取一根幾萬丈的竹竿,撥斷云根,透出一輪紅日。又恨不得爬上天去,搿幾萬片絕干的展布,將一天濕津津的云兒,展個無滴。”(第3回)。又如形容胡員外急著與仙女相會,巴不得立即天黑時寫道: “當日巴不能夠一拳把白日打落,譙樓上立地催他起鼓。”(第16回)這些民間生動口語的運用,把人物的急切心情和盤托了出來,真可謂力透紙背。雖然談不上高雅,但卻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具有市井文學的本色。
作者繼承了宋元以來說話藝人的敘述技巧,行文自如,即景抒情,可以隨時插入作者的感受和品評,插科打諢,談笑風生,既生動活潑,又豐富了作品的內容。如第2回“白云洞猿神布霧”,寫到猿公私偷秘冊,得罪了北斗星君,要治他死罪,猿公感嘆說:“早知天條如此森嚴,玄女娘娘也不該作成我這個罪名。往時常恨著世路狹窄,每每在一封柬帖、一篇文字上,坐人罪過,不道天庭浩蕩,為著三寸長短小冊兒,不鑒我以好道之心,翻坐以偷書之賊,悔之無及,死不甘心。”這分明是抨擊文字獄了。又如第12回寫圣姑姑向蛋子和尚談起修煉之事,說須籌辦千金,以備使用。蛋子和尚聽說便流淚起來,說道:“……不做官,不做盜,這個千金從何而來?”這里把官、盜并列,可謂罵得痛切。再如第17回寫到道士張鸞到博平縣祈雨,要吃鮮肉,縣令回他說為祈雨已經禁屠三個多月。張鸞道:“官府斷屠,從來虛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這是挖苦時政,但也道出了封建官府的禁令不過是虛文,并不能貫徹執行的。類似引文,作品中俯拾皆是,構成了本書的一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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