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阿寶》解說與賞析
這篇《阿寶》,從情節(jié)看,開頭講粵西孫子楚,名士,性迂訥。接下講他的求婚斷指,觀女離魂,想女化鳥,直到婚姻成就。再講他病死復(fù)活。應(yīng)試受騙擬題,中進士,授翰林,都是講孫子楚。再看作者的異史氏曰:“從性癡則志凝”,到“彼孫子何癡乎!”也在講孫子楚。再看何守奇的評,主要講孫子之癡。這樣,從情節(jié)看,從作者的評語看,從何守奇的評語看,都以孫子楚為主,那末篇名為什么不叫“孫子楚”,卻叫“阿寶”呢?從作品看,是以孫生為主,阿寶為次,但就人物形象看,卻是阿寶比孫生更高,更突出。孫生的斷指、離魂、化鳥來求阿寶,不過慕阿寶的“娟麗無雙”,不過愛色,思想并不高。阿寶父是富商,“與王侯埒富,姻戚皆貴胄”,她卻不慕富貴,這就不平凡。在父母允婚以后,父因?qū)O生貧,怕女吃苦,“翁議贅諸家”,女卻說:“兒既諾之,處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 以富家女,甘心拋棄富家生活,嫁給孫生,甘心吃苦,這更是難得。那她愛孫生什么呢?從截指、離魂、化鳥看,她是愛孫生的癡情。小說在講孫生離魂中,馮鎮(zhèn)巒評:“此與杜麗娘之于柳夢梅,一女悅男,一男悅女,皆以夢感,俱千古一對情癡。”女是愛孫生的一片癡情,即為真情而愛。不為富貴,獨為真情而去嫁一貧士,這在舊社會是極難得的,這就比孫生的愛女的“娟麗無雙”高了,所以用“阿寶”來命篇,是說明作者對阿寶的愛好和看重,是有深意的。
作者用“阿寶”作篇名,說明作者對阿寶的看重,但這種看重當(dāng)是從阿寶的形象中來,不是從作者的思想中來的。當(dāng)是形象高于思想。先看女父的擇婿:“大家兒爭委禽妝,皆不當(dāng)翁意。”大家兒承上文“與王侯埒富,姻戚家貴胄”來,指富貴家的兒郎,女父皆不中意,可見女父并不看重富貴。孫生去求婚,“翁素耳其名,而貧之。”女父久聞他是名士的名聲,只嫌他貧。可見女父對他作為名士這點,還是認為可取的。阿寶對于他的貧,并不介意。所以戲謀曰:“渠去其枝指,余當(dāng)歸之。” 雖是開玩笑的話,可見她也認為名士可嫁,不嫌貧,比父看得高些。到孫生離魂到女家后,“女室之香奩什具,何色何名,歷言不爽。女聞之,益駭,陰感其情之深。”這里寫女感激孫生的深情,從深情這一方面來寫,更進了一步,這是感激。到女去水月寺進香,在路上見生:“自車中窺見生,以纖手搴簾,凝睇不轉(zhuǎn)。”“女忽命青衣來詰姓字。” 這又進一步,從感激到鐘情,由感激產(chǎn)生愛慕了。當(dāng)孫生的魂托在鸚鵡身上,飛入女室,“女喜而撲之,鎖其肘,飼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女大駭,解其縛,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可復(fù)圓?’”這又是進一步,從愛慕到圖姻好了。后來“女又祝曰:‘君能復(fù)為人,當(dāng)誓死相從。’”這又進一步,要誓死相從了。到母對她說:“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女“矢不他”,說明她實踐“誓死相從”的話。她的由感激到愛慕,由愛慕到婚姻,她的婚姻是建立在孫生的真情上,是建立在愛情上,這是在封建社會里,把婚姻建立在富有上,建立在權(quán)勢上的,就高出多了。接著寫她為了愛情,寧可拋棄富貴的生活,“處蓬茅而甘藜藿”,這更為難得。從這個轉(zhuǎn)變的形象里,顯出阿寶高出舊社會中的一般女子,作者正通過形象寫出阿寶的高來。作者正在阿寶的形象里看重她,所以用“阿寶”作為篇名。
但作者在思想上還受時代的局限,對這種建立在愛情上的婚姻還認識不夠,在“異史氏曰”里還只講“性癡則其志凝”,歸結(jié)到“彼孫子何癡乎?”只談到孫生的不癡。比起作者的評語來,何守奇的評語進了一步。“阿寶使其去癡,實是觀其誠否耳。指截魂離,鬼神且深許之矣,阿寶能勿爾乎?”何評注意從阿寶方面說,比作者只從孫生方面說,進了一步,但還沒有提到情字。馮鎮(zhèn)巒在講離魂處評,以杜麗娘與柳夢梅相比,指出 “俱千古一對情癡”,提出情癡來,就更進一步了。但明倫評“而名之孫癡”時,稱:“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點明情鐘,也比作者的提法明確了。
作者蒲松齡的時代局限,除表現(xiàn)在“異史氏曰”里外,還不可能不表現(xiàn)在小說里。如寫冥王對孫生說:“感汝妻節(jié)義,姑賜再生。”重在女的節(jié)義。但阿寶形象的可愛,就在其父拒婚以后,還和孫生私相愛悅,在結(jié)婚以前,與孫生“夜輒與狎”,這就談不上封建社會中的所謂節(jié)義,談不上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了,那冥王又怎么說“感汝妻節(jié)義”呢?即作者又怎么寫女的節(jié)義呢?所以作者要寫孫生的離魂,因此,“夜輒與狎”,是與孫生的魂相狎,“女每夢與人交,問其名,曰:‘我孫子楚也。’心異之,而不可以告人。”這也是魂夢中的事,也不發(fā)生節(jié)義問題。這樣寫,說明作者要保存女的節(jié)義,也說明作者的思想還沒有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作者寫孫生病死后,女上吊被救不死,又絕食求死,要以身殉夫,這正是冥王說的“感汝妻節(jié)義”,還要竭力寫女的節(jié)義,感動冥王,使孫生死而復(fù)生。原來作者既寫出阿寶爭取由愛情結(jié)合的婚姻,又要寫阿寶的節(jié)義,虛構(gòu)冥王贊美的話,正說明作者無法沖破封建禮教束縛的時代局限性。
這個孫生病死,阿寶要以身殉夫和感動冥王放孫生還陽的情節(jié),主要在寫阿寶的節(jié)義,這是時代的局限,是不是可以看成畫蛇添足呢? 阿寶的可愛,就在不貪富貴,為愛情而婚姻。寫到她爭取到婚姻的勝利,自甘貧賤;又能理財,從“家得奩妝,小阜”,到“家益富”,寫阿寶已經(jīng)完了,后面的話,如果略去,不是更完美嗎?后面寫有人擬隱僻七題來騙孫生,孫生晝夜揣摩成七藝,中進士、授翰林,這些是寫孫生,與前文寫阿寶的不慕富貴的性格不一致,也是多余的吧。
再看寫孫生的形象。開頭寫他的性迂訥,“座有歌妓,則必遙望卻走。”“使妓狎逼之,則赪顏徹頸,汗珠珠下滴。”這樣寫,但明倫評得好:“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這個“我輩”,但評以孫生為我輩一流人說的,正是喜愛孫生處。所以說“若夫歌妓舞妓,非真有定識定見”,即不是戀愛對象,孫生是情有獨鐘的。“生之赪顏汗面,正其不癡處。”這里寫出生的誠樸,不肯濫用情,是孫生的可愛處。但因為迂,不通世務(wù),所以托媒去向女父求親。但媒人傳女的話:“渠去其枝指,余當(dāng)歸之。”這不過是戲言,因為生迂,所以信以為真,“以斧自斷其指”。這還是寫他的誠樸。接著女“戲謂再去其癡”。生“無由見而自剖。轉(zhuǎn)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頓冷”。這里顯出他的托媒求婚,斷指求女歸他,都是聽說阿寶是“絕色”,求的是容貌的美。“轉(zhuǎn)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熱情的變冷,還是就未必絕色來的。到后來看到阿寶“娟麗無雙”,“魂隨阿寶去”,還是為了美貌。魂去以后,并不與阿寶訴說思念之苦,因為在夢中兩人是可以對話的,也沒有向阿寶求婚,而是“夜輒與狎”,還是為色。這樣寫生的斷指、離魂,只是為了好色,這就把生寫得低了。《會真記》里寫張生求鶯鶯,鶯鶯除美貌外還有才華;《紅樓夢》寫寶玉愛黛玉,除美貌外,兩人還同樣具有叛逆性格,有思想上的契合。孫生的愛阿寶,只是好色,這就把孫生貶低了。結(jié)婚以后,孫生從情癡變?yōu)椤岸V于書”,變?yōu)闀V,但并不成為名士的書癡,卻成為熱中科舉的書癡。又受騙而對隱僻之題七晝夜揣摩成七藝,得以“舉進士,授詞林”。孫生又熱中于做官,比起阿寶的不貪富貴來更加不如了。這樣看來,這篇的情節(jié)即以孫生為主,可以從他由書癡到擬七藝到發(fā)翰林結(jié)束,其中寫他病死,阿寶要身殉,冥王受感動而放孫生還陽這段不都成蛇足了嗎? 因為冥王當(dāng)然知道,阿寶在結(jié)婚以前,孫生夜輒與狎,那在封建社會里怎么還稱她的節(jié)義呢?所以這段有了矛盾。但就阿寶說,不貪富貴,不棄名士,由感激而愛慕,由愛慕而矢無他,即由愛而成婚,這在封建社會里,還是具有進步性的,形象是比較高的。
就小說的藝術(shù)手法來說,善于運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寫法。生由于愛女的絕色而托媒求婚,求婚不遂忽引出女戲曰:“渠去其枝指,余當(dāng)歸之。”這個戲言引出斷指的波浪來。從斷指又引出女“戲請再去其癡”,生無由見而自剖,由是曩念頓冷,似乎沒有事了,忽又引出離魂的波浪來。在離魂中,女每夢與人交,知是孫子楚,本可互談婚姻了。由于女心異之,而不可以告人,還是不成。于是而有化鳥之事。鳥是鸚鵡,會說話,可以與女互通情懷,于是而有女的“誓死相從”的誓言,鸚鵡銜女履去以為信物。女既有誓言,又有信物在生手,于是女爭得父母同意,完成婚姻。可是作者又起一波,“生忽病消渴卒”,引起阿寶的要以身殉,感動冥王,放生還陽。但生的書癡還未了,于是有諸少年擬隱僻之題七來騙他,他晝夜揣摩成七藝,因此得舉進士,授詞林,這才了結(jié)。全篇就是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吸引人的力量。
作者寫孫生情有獨鐘還是寫得好的,用的是映襯手法。先寫友人“使妓狎逼之,赪顏徹頸,汗珠珠下滴”。好像是不近女色的。但見阿寶“娟麗無雙”,又“魂隨阿寶去”了。這樣映襯,襯出他情有獨鐘,對于非有定識定見的歌妓舞妓,他是不肯親近的,對于美如天人的純潔的阿寶,他是情有獨鐘的人,這寫出生的可愛處。再像寫阿寶的美,運用虛說和旁襯手法。先說“有女阿寶,絕色也”。這是虛說,再說“阿寶未必美如天人”,這是從反面來說。再用旁襯手法:“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huán)視如墻堵。眾曰:‘此必阿寶也。’趨之,見阿寶。審諦之,娟麗無雙。少頃,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生獨默然。及眾他適,回視,生猶癡立如故,呼之不應(yīng)。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耶?’”這里,正面寫阿寶的美,只用“娟麗無雙”來點明;主要用旁襯手法,用“惡少年環(huán)視如墻堵”來襯,用“人益稠”來襯,用“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來襯,通過這樣的旁襯,襯出阿寶的美,使“眾情顛倒”,“紛紛若狂”。這里又用了映襯手法,用“品頭題足,紛紛若狂”來反襯“生獨默然”,通過這一反映寫出他魂隨阿寶去了。古樂府《陌上桑》寫羅敷,通過行者、少年、耕者、鋤者和使君的不同表現(xiàn)來襯出羅敷的美,不是正面點明,是古樂府中寫美人的有名例子。蒲松齡在這里寫阿寶的美,也用旁襯手法,又有不同,既點明“娟麗無雙”,又用眾少年的狂態(tài)來作旁襯,又總說“眾情顛倒”、“紛紛若狂”,又用“生獨默然”來作映襯,就這點說,作者在用旁襯手法來寫美人時,是又有點明、旁襯和映襯的創(chuàng)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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