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賈政》解說與賞析
與大觀園女兒國的爛漫風情相對,賈政無疑是一個大煞風景的人物。他的兒子寶玉每每痛罵勸他讀書上進的人是俗物,即使他愿意親近的薛寶釵、史湘云對他這樣規勸時,他也不留情面地斥之為“混帳話”。而賈政卻奉這種“混帳話”為立身之本,無時無刻不以這種“混帳話”教訓寶玉。因此,賈政與寶玉的這種對立,便是《紅樓夢》所要表現的一個主要內容。
賈政是榮國公之孫,賈代善次子,雖然他非嫡長子,未能承襲乃祖祿位,卻是寧、榮二府實際的支撐門面者。
的確,兩府的當家爺們以不肖為多。寧府如賈敬的“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其子賈珍“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府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第2回)。榮府長房是賈赦、賈璉父子,更是依官仗勢,為非作歹,貪戀酒色,荒淫無恥,竟無半分正規人模樣。賈政就是在這樣的人物環境中樹立了自己端方正直、謙恭厚道的形象的。這是《紅樓夢》中唯一作為封建正統禮教的信奉者和維護者而出現的。他十分明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所以這更加促使他不斷砥礪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成員。當他寄予無限期望的兒子寶玉不能按照他所信奉的行為規范行事,反而時時軼出他所恪守的儀禮時,他是怎樣地焦慮和不安啊!
讀者第一次認識賈政,是靠第2回中冷子興的介紹。賈府生了一位奇公子,他就是一出生便口銜一塊五彩晶瑩的寶玉,賈府對這位公子的器重也就可想而知。但是,就在寶玉周歲生日宴會上,當寶玉伸手抓向脂粉釵環時,命運便注定了寶玉對整個家族的背叛,因此,作父親的不由大怒,罵一聲“將來酒色之徒耳!”心中的不悅也先就定下了。
這便是開端。從此以后,賈政對兒子越加嚴厲,寶玉也就越加敬而遠之。每每聽到父親的聲音,見到父親的蹤影便“一溜煙似地”跑掉了。然而父子間的矛盾也便隨著這種對抗更加擴大、加深,終于借著金釧事件爆發出來。第33回詳細地描寫了賈政怒打寶玉的過程,批評家據此不僅定他是專橫、殘暴毫無人性的封建家長,而且提高為封建統治集團的守護神,對家族內部出現異端思想和叛逆精神的恐懼。
其實賈政是一個充滿了人情味的有血有肉的人物,這一形象典型地集中了封建社會中“嚴父”的諸種特征。作為一個大家族的家長,他必須處處以身作則,以禮規人,他對寶玉充滿了愛心,但卻不得不把親子之情藏在威嚴而寒冷的外表之內。第17回大觀園題對額充分顯示了寶玉的才情,這一回里多處描寫到賈政的“微笑”,做父親的欣喜自得之心隨處可見。然而他的這種父愛卻偏偏要用相反的形式來表達,總以一聲斷喝作為對兒子的賞賜。這不惟清客,連寶玉也覺察到老爺子的高興,所以竟一反平日的畏懼,一面題額,一面還放肆地加以評論。當他以“有鳳來儀”壓倒了眾清客的“淇水遺風”、“睢水雅跡”時,賈政不得不為兒子卓異的才情所驚訝,而點頭稱是。雖然他還要罵兒子“管窺蠡測”,但那接連兩聲“畜生”的嘆息,實在是發自內心的昵愛。
即使是引起后人激烈批評的怒打寶玉事件,也仍然真實地體現了他的情味真性。這一回對賈政的刻劃很細致,人物內心世界復雜而真實,并不是幾句簡單的評論可以概括的。要分析賈政,首先要明了寶玉在賈府中的身份、地位。他是賈政的兒子,但更重要的他是賈府中唯一有希望的繼承人。他上面曾經有過一個哥哥賈珠,可惜不幸早逝,因此,他便成為榮府未來的掌權者。這種繼承,不僅僅是財產、榮譽,最主要的恐還是責任,繼承者必須能夠擔負起發揚并振興家族聲望的責任。因此,賈政對寶玉的要求并不簡單限于父親對兒子的要求,而是一種責任的期望與交待。處在這樣一種形勢中,當他突然聽說兒子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不令他傷心、氣憤和失望?正是這幾種情緒的交混刺激,這才演出了怒打寶玉事件。
這一次“打”很精彩,正是這一打,打出了賈政的真性情,文中有四處寫到賈政的流淚,四處含意均有不同,很深刻地表現了賈政內心深處情性與禮教的矛盾,賈環告訴他寶玉企圖強奸金釧不遂,因此逼得金釧跳井而死,頓時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喝令速將寶玉拿來打死。文中描寫道: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 拿大棍! 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 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這里表現了賈政對寶玉的徹底失望,從而涌起的傷心、氣憤情緒。念及家門不幸,竟生出如此不肖之子,不由萬緒悲涼,因而不禁“滿面淚痕”。那一疊聲的三個“拿”字,便是這種絕望心態的描寫。應該說,在不明真象情況下,乍聽到淫辱母婢這等事件,賈政的氣憤也并非沒有依據,何況寶玉平日還有那“流蕩優伶,表贈私物,荒疏學業”等與禮教傳統格格不入的一系列行為?倘若認為賈政這是壓制叛逆思想,是為封建統治服務,那么反對賈政管教兒子,處處維護寶玉的賈母,其思想境界又該如何分析呢?可見任何一種分析都必須從人物實際出發,而切忌隨意拔高。
第二次流淚是在打了寶玉,聽到王夫人哭訴之后:“賈政……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前一次掉淚是站在禮教立場,對寶玉的氣憤所致,這一次掉淚已開始由禮向情轉變。想到自己五十多歲,僅有這一個嫡子,確如王夫人所說,除了寶玉,自己還將依靠誰呢?因此不禁“淚如雨下”,這里既有痛惜寶玉的不爭氣,也有悲悼自己的不幸。當他聽到王夫人念到“賈珠”時,這種孤獨的傷感愈益強烈,因此“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至此,賈政由站在禮教立場的無情,完全轉到了人性之情上。
第四次流淚是在他聽到賈母的訓斥之后,這里實際寫出了賈政對毒打兒子的后悔。在此之前,他曾抱怨賈母等人過分溺愛寶玉,才使得寶玉冥頑不訓,大有指責賈母的意思。而此時,他又懼又悔,連連叩頭流淚不止,如果真屬無情,也就不會有如此復雜的感情活動,這種表現仍然是對兒子的疼愛所致。由于有這樣幾個轉變過程,賈政最后產生的自悔之心也就十分自然可信了。文中說:“賈政……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這一回是賈政與寶玉關系轉變的關鍵,從此之后,賈政對寶玉漸趨寬容,越發認可了寶玉的一些作為。當他點學差回來之后,這種寬容昵愛愈為明顯。77回寫這位政老爺借對賈環、賈蘭訓話時,第一次夸獎寶玉說:“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寬厚的父愛,分明可見。78回有一段心理描寫,表現了賈政的轉變:“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毫無疑問,轉變的契機仍然是對寶玉的愛心。因此,賈政實際上是一個深具情味的父親,只不過深受封建禮教約束,而把這種親子之情異化了。這是封建傳統文化的作用,這一形象即使在今天也仍然具有現實意義。
賈政不僅是“嚴父”,也是“孝子”,在扮演這一角色時,也充滿了廣泛的人子情味。第22回賈政奉承賈母的猜謎活動,便表現出十分的用心。為討母親歡心,他故意猜錯,罰了許多東西后方猜中,從而討了賈母的賞賜。當他出謎語給賈母猜時,惟恐老太太一猜不中而難堪,故又先偷偷告訴寶玉,讓寶玉說與賈母,這番孝敬母親的用意的確蘊含著濃厚的人情味。第75回中秋晚會上的說笑話,是又一個別開生面的寫法,對于刻劃賈政形象起到了神奇的作用。賈政一向持身嚴謹,不茍言笑,這次竟能當著子侄輩們說笑話,實在是為難了他。所以眾姊妹兄弟們十分好奇而興奮,不禁“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這賈政居然不同凡響,一張口說了個怕老婆的故事,這樣頓時增加了奇妙的喜劇效果,惹得賈母并眾人大笑。這一節故事的敘述是成功的,使得賈政的性格更加豐富多彩。由于這樣多方面的立體式的刻劃、賈政的形象也栩栩如生,超然立于所有的批評概念之上。至于有人說曹雪芹的這一描寫旨在出賈政的洋相,表現了作者的厭惡之情,這未免屬于皮相之談。《紅樓夢》的偉大正在于它充滿了人性主義的光輝,無論是哪一方面的人物都不可簡單地以機械的概念去框定,對賈政也應作如是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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