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薛素姐》解說與賞析
薛素姐的思想性格異常鮮明,但也充滿了復雜性。在我國古代的敘事文學中,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一位婦女,像她這樣蔑視禮教的權威,這樣的向舊的倫理道德宣戰(zhàn); 但她又是這樣的撒潑、粗俗和好逸惡勞。讀者可以從一個反常的家庭去看她的“河東獅吼”的表演,但那只是一種淺薄的趣味。人們大約都不會贊成她對于丈夫和長輩的暴烈侵犯,但她竟然敢于這樣做,竟然毫不把傳統(tǒng)禮教放在眼里,這并不僅僅是個社會學的問題,應該還有它特殊的因素。
這部作品的作者說,薛素姐是仙狐的轉世,是來報前世的冤仇的,而且她的一顆少女的心,已在魂夢中被神仙換去,因此出現(xiàn)了小說后來所描寫的那種對待丈夫的粗暴侵犯。但為什么作品又寫她對于公婆甚至父兄同樣都不放在眼里呢?而且又寫了其他家庭的大量的陰陽倒置,“牝雞司晨”的反?,F(xiàn)象?這顯然不是一種前世冤報的因果論所說得通的。對于這種現(xiàn)象,我們必須從中國16世紀前后經(jīng)濟基礎的變化,商品生產(chǎn)的發(fā)展和市民思想的抬頭來看待這個處于封建末世的家庭和封建倫理道德的解體問題。如果排除作者外加的因果迷信的框架和過份的渲染、夸張,是可以從中獲得某種啟示的。
素姐的父親薛振,原是一名不得志的讀書人,他在功名仕途上一無成就,又因逃避家族的紛爭,才攜家從河南流落到山東,從此棄儒經(jīng)商,在明水鎮(zhèn)上開了個梭布店。這個家庭實際已非書香門第了。素姐是其父落籍山東以后出生的。繡江明水鎮(zhèn),雖說并非城市,但按實際描寫,已是一個失去往日寧靜古樸的水旱碼頭,彌漫著市民社會的風氣。她的兩個兄弟薛如卞和薛如兼雖說仍在讀書應舉,但她親近的卻是生母龍氏和穿梭于婦女內室、不干好事的侯道婆和張道婆。在這類俗不堪耐的人物的放任和蠱惑下,她沖破了封建禮教禁錮的家門,卻落入了污濁的市儈社會,養(yǎng)成了游手好閑,貪圖玩樂的心性,“吃雞蛋,攮燒酒,也絕不像個少年美婦的家風”(第56回)。雖說臨出閣的時候,父親薛振極不放心,還諄諄教導她:“你過門去,第一要夫妻和睦,這便叫做孝順……翁婆有甚言語,務要孝順。”(第44回)但到狄家以后,她就順心地按“嫁出去的女,賣出去的地”的原則行事,父親也奈何她不得。市民社會禮教的約束本來就比較松弛,我們看唐代文淑僧在寺院演講佛經(jīng)故事時,就已有“愚夫冶婦”去“鼓扇扶樹”地聽講。禮教社會認為這是不齒之事,但在 《醒世姻緣傳》的世界里,15世紀以后繡江縣明水地方,已經(jīng)難于按舊的風俗行事了。那三官廟的蘭盆大醮,“不惟哄的那本村的婦女個個出頭露面,就是那一二十里外的鄰莊,都絜男拖女來觀勝會。”(第56回)這就引起了兩種觀念的沖突。薛夫人徑對薛素姐說: “這些上廟看會的,都不是那守閨門有正經(jīng)的婦人,況你一個年小女人,豈可輕往廟里去!”(第56回)但她還是去了。小說描寫道:“她在廟里尋見了侯、張二位老道,送了些布施,夾在那些柴頭棒仗的老婆隊里,坐著春凳,靠著條桌,吃著麻花,馓枝卷,煎饃饃,喝著那川芎茶,掏著沒影子的話。無千大萬的丑老婆隊里,突有一個妖嬈佳麗的女娘在內,引惹的那人就似蟻羊一般。他旁若無人,直到后晌,又跟了那夥娘,前邊導引了無數(shù)的和尚道士,鼓鈸喧天,往湖里看燈。約有二更天氣,一直竟回娘家,還說:‘你們不許我去,我怎么也自去了!’狄婆子、薛教授兩下里氣的一齊中痰……”(第56回)這里寫出了明水鎮(zhèn)習俗的開放性變化,一個家庭少婦不守閨訓,沖出了家門。這一現(xiàn)象,正是從文學的角度反映了明代中葉以后社會生活的變異。只是在小說里,她的行為被丑化了。小說后來還不止一次地寫到她在侯、張兩個道婆的蠱惑下長途遠游,常常是被 “一席話說的素姐心癢難撓,神情飛越”。(第68回)這本來倒也無可厚非,但她在沖出家門的同時,又不免墜入小市民的俗流。小說的作者固然是以保守的態(tài)度對她肆意丑化、諷刺,但在她身上,的確缺少人生美好理想的追求,不代表婦女解放的積極主流。她常常聽信道婆的迷信蠱惑,無端地被騙了許多錢財而毫無知覺。母親去世,她“一心只在燒香上頭,也甚無心替她母親奔喪”(第69回)。上泰山,二百余里路,她騎在驢背上,卻強迫丈夫步行,表現(xiàn)著一種自私貪狠的市儈特點。
但是,較之一般足不出戶的舊家閨秀,作者的確寫出了她身上的某些開放性特性:敢想敢行,大膽、機敏、潑辣,只是總是與小市民的褊狹心理和文化愚昧混和在一起。她不僅敢于上泰山,還敢于闖京師,上成都,在家里搞“竊聽”,都是懷著報復和對人的不信任。她闖京師,上成都,并不似趙五娘和秦香蓮的千里尋夫,帶著封建女子的凄苦;薛素姐靠的是勇氣和斗爭。雖然有時她不免也吃了一些虧,但總是不屈不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必要時,不惜委屈求全。名份、地位、尊卑上下觀念,都不在意。她在京城受了些挫折,但仍抱定要暢游一番的目的。她不顧一個孤身女子更兼主仆的不同身份,竟要強在一個隨從長班的家中留宿,又扮作一名仆婦隨在兩位貴婦人的家人隊里,混進皇姑寺,“隨了兩家太太登樓上閣,串殿游廊,走東走西,至南至北,無不周歷……心滿意足,喜不自勝”。還跟著“享用了一頓甘美的羹湯。這也就是素姐的一生奇遇”(第77回)。賞心悅目,享樂實惠,這充分體現(xiàn)素姐的市民情趣。
《醒世姻緣傳》塑造的這一婦女形象,總體看來,雖然有很多缺失和難以令人滿意的地方,但有時也極逼真而富有個性。譬如第52回,當她在丈夫的張惶神色中,機智地追查丈夫的外遇時,她的語言有如刀劍般的逼人之勢。對于婆婆為兒子掩飾沾花惹草的丑事,她的語言又充滿了毫不留情的挖苦和譏諷。不過作者常常夸大她的惡行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又把這一形象在外形上也加以丑化,讓她瞎了一只眼,塌了一方鼻地丑陋起來。這表明作者對于自己筆下的人物缺乏歷史的把握和藝術的分寸感。當然這也是作者保守的思想立場所決定的。但不論如何,讓這樣一個完全蔑視封建禮教,毫無倫理觀念的婦女進入一部小說中,還是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
歸結起來,《醒世姻緣傳》塑造的薛素姐這一人物,包含了三個層次的內涵,它的核心是現(xiàn)實的層次,從中我們看到這個人物在明代中后期商業(yè)發(fā)達的那個社會中婦女思想行為的蛻變。在薛素姐身上,一方面她表現(xiàn)出開放性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追求,另一方面,這一追求,又帶著利己的自我膨脹的市儈性。第二個層次是幻構層次,即非現(xiàn)實的因果報應在人物身上的涂抹。第三個層次是審美的層次,即作者在人物身上的帶有主觀傾向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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