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血濺鴛鴦樓》解說與賞析
如果說林沖走上梁山的道路,是克服了自身忍辱退讓的性格弱點,那么,武松投入造反的行列,從殺嫂祭兄、義奪快活林、醉打蔣門神到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夜走蜈蚣嶺,(第26—31回)卻經歷了從小義到大義、從個人復仇到英雄聚眾造反的巨大飛躍。
武松從來就是個勇敢剛強的人,他一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就是個打虎英雄。可是當他為兄報仇,殺嫂、殺西門慶之后,卻說:“小人因與哥哥報仇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無怨。”為此他自動到縣衙投案自首。在被發配孟州牢城的途中,十字坡遇張青,張青以“去牢城營里受苦,不若就這里把兩個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過幾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伙如何?” 武松的回答是:“武松平生只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與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相愛我時,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了他性命。”由此可見,這時候的武松對于封建官府還抱有幻想,他所要反抗和懲罰的只是個別的壞人,而不是整個封建統治,因此他寧愿“去牢城營里受苦”,也不肯上二龍山落草,走造反的道路。
可是當他在孟州牢城幫助結義兄弟施恩,痛打蔣門神,從蔣門神那兒奪回了他霸占施恩的快活林酒店之后,便遭到蔣門神勾結張團練、張都監對他的陷害,并被張團練等進一步買通四個公人要謀害武松的性命,這就引起了武松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這時,武松不僅把押送他的四個公人金殺了,而且提著他們準備謀殺武松的樸刀,連夜潛入張都監的后花園,在張都監尋歡作樂的鴛鴦樓上殺死了欲謀殺武松的主犯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同時還殺死了張都監家養馬的后槽、唱曲兒的養娘、丫環等,共十五人。作者寫武松這時的想法是:“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是這一死。”殺人之后,他再也不到官府去投案自首,而是“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 途中又遇到張青,這次張青再勸他上二龍山投奔魯智深、楊志落草,武松就說:“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為逃避官府的追捕,張青夫婦便幫助武松喬裝成行者的模樣,連夜投奔二龍山,所謂“武行者夜走蜈蚣嶺”,目的就在此。作者寫武松在危難之際兩次遇到張青,兩次對上山落草態度截然不同,這顯然有前后映照的作用。
從主動投案自首,到千方百計逃避追捕; 從講天理,不肯殺公人,到“一不做,二不休”,殺個痛快;從寧愿坐牢受苦,不肯上山落草,到認為上山落草“此為最妙”,不顧蜈蚣嶺的險惡,連夜投奔魯智深、楊志落草的二龍山;從個人報仇雪恨,到上山落草,造整個封建統治階級的反,這里表明了武松的思想性格,該是經過了多么巨大的發展啊。
更為可貴的是,作者不只是寫出了武松個人思想性格的巨大發展,而且由此指明了英雄反抗的道路,從個人恩怨出發,走個人復仇的道路,此路不通,是死路一條,即使英勇如打虎的武松也只能報仇雪恨于一時,而終究難逃被腐朽的封建統治者陷害的厄運。唯一的出路,只有上山落草,走集體武裝反抗斗爭的道路。
武松殺嫂、殺西門慶,是為了替兄報仇雪恨,結果披枷帶鎖,被押送孟州牢城。到了牢城后,管營的相公施恩見他是個打虎英雄,便在伙食上給予優待,施以小恩小惠,跟武松拜為結義兄弟,目的在于利用武松替他打蔣門神,把被蔣霸占的快活林酒店奪回來。老管營在給武松交待此項任務時,口口聲聲稱頌武松為“義士”,武松為報答老小兩個管營的恩義,慨然表示:“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干。”結果蔣門神是被武松打敗了,快活林酒店也替管營奪回來了,但武松卻被蔣門神勾結的張都監誣陷為賊,險遭殺身之禍。如同袁無涯刻本《水滸傳》的批語所指出的:“武松打蔣門神一則,純是義氣用事。”武松的險遭殺身之禍,既是對張都監等封建官吏腐朽狠毒本質的有力揭露,豈不也是對武松“義氣用事” 的尖銳批判么?像武松這樣從個人恩義思想出發,走個人復仇的道路,這正是反映了小生產者的階級局限性,是舊社會許多英雄豪杰陷于悲慘結局的重要根源。
決定武松性格發展的關鍵是血與火的現實教訓。當武松替施恩父子轟走了蔣門神之后,孟州守御兵馬都監張蒙方派人來請武松,說他看上武松是個“義士”、“好漢”,要他做都監的親隨體己人,武松便對張都監的抬舉感恩戴德,表示“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夜間突然聽到一片叫聲說有賊,武松心想“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后堂里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于是“武松獻勤,提了一條哨棒,徑搶入后堂里來”捉賊,結果豈料張都監把武松當賊捉拿。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卻“看了大怒,變了面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武松竭力申辯:“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豈料張都監事先已在武松的柳藤箱子里放了約有一二百兩銀酒器皿作贓物。原來這“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把武松打“入死囚牢”。幸好知府“知道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才使武松免于一死,被“刺配恩州牢城”。即使這樣,張都監和蔣門神還不放過武松,又買通公人在押送的途中圖謀殺害武松。這才迫使武松“大鬧飛云浦”,殺了要對他下毒手的四個公人,然后潛入張都監府報仇雪恨。這里好在作者一方面對武松好講個人恩義的思想性格有所批判,另一方面卻又絲毫沒有削弱這個英雄形象的光輝,而是由此更加突出了武松性格中耿直、豪爽、善良的一面。恰如袁無涯刻本《水滸傳》的眉批所指出的:“武松直漢,所以不疑。然后來回味,情皆是詐,恨毒倍深。此文章造事極奇妙處。”其實,“血濺鴛鴦樓”,不僅是由于武松對張都監等人“恨毒倍深”,而且也說明他看透了那個惡濁的社會不允許他講天理、講恩義,是他一腔怨氣的發泄,以致必然表現為“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金圣嘆語),只顧殺個痛快。
“血濺鴛鴦樓”、“夜走蜈蚣嶺”,除了表明武松思想性格的巨大發展之外,對于武松形象的生動性和傳神性,也頗有值得稱道的描寫。如寫武松在鴛鴦樓殺了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之后,作者不是寫他倉皇逃離殺人現場,而是寫他“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鐘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鐘,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個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金圣嘆盛贊這是“奇筆奇墨奇紙,定然做出奇文來”。“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其實,這段文字不只好在筆、墨、紙、文四奇上,更重要的是好在它極為鮮明生動地表現了武松所特有的那種胸懷坦蕩、敢作敢當的英雄氣概,那種令敵人畏懼、使群眾欽佩的英雄膽略,那種以打虎的精神懲罰壞人的英雄豪情。如果說奇的話,就奇在武松的這種英雄氣質上。他不像一般的殺人之徒要竭力偽造殺人的現場,逃避殺人的罪責,因為他殺的是罪惡昭彰、罪有應得的壞人,所以他感到理直氣壯,不但沒有必要隱瞞,而且還公然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殺人現場的墻上。
善于抓住細節描寫,做到以形傳神,這也是武松形象之所以真實生動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武松在“殺得血濺畫樓,尸橫燈影”之后,又走下樓來,劈面把夫人剁倒在房前聲喚,這時作者寫“武松按住,將去割頭時,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刀口都砍缺了,武松這時方才發覺。這個細節,不用作者另加形容,就把武松殺人之狠,用力之猛,殺人時精神之集中專注,刻畫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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