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真假之情》解說與賞析
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正文描敘了瀟湘館的兩個場景: 釵黛談心與寶玉夜探。短短三千余字展示了寶、黛、釵三人的性格及相互關系,其中真假的雜糅對比表現得極為細致深透,泛泛而讀往往易于忽略。
在第一場景之前,作者有一段對釵黛待人接物的簡略介紹,很能顯示兩人性格的差異。寶釵“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侯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閑話片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真是應酬有方,四德皆備的“淑女”。而與之對比的黛玉則是“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侯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其難得賈府尊長、姊妹之歡也宜矣!
這段速寫之后,開始了第一場景的細致描繪,作者將其冠以“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釵黛契合如同姊妹,互訴衷腸。這是怎樣的“金蘭契”呢?試看小說的描寫。這天午后,寶釵來看望黛玉,忽對素昔多心的黛玉說出這樣刺激的話來:“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個常法。”更可怪異的是,當黛玉說:“我知道我這病是不能好的了”,平時說話最為謹慎、最為得體的寶釵竟點頭道,“可正是這話”,有意無意地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全然不像在勸慰病人。寶釵當然了解黛玉的病因,卻故意回避了黛玉在賈府的關系問題,提出一套“平肝養氣”的藥物療法,甚至出主意“每日早起用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熬燕窩粥“滋陰補氣”的新法子。聰慧的黛玉當然知道這會造成怎樣的后果,故不肯向賈府要燕窩,但幼稚的她認為這是寶釵的關心,因而向寶姐姐掏出了自己一顆赤誠之心,并真誠地作了自我批評:“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可知我竟自誤了”,甚至說出“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的私房話。黛玉把她當知己,她的回答卻是“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以事實指出明明不一樣,寶釵卻以“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取笑,并用“咱們也算同病相憐”的假話相慰,又主動表示愿送燕窩給她治病。對寶釵送燕窩之舉,讀者的看法往往不一樣,吳組緗先生的分析甚為透徹,可引為參考:“表面看來,薛寶釵對林黛玉多好啊! 可是,這是最狠的一著,林黛玉住在外婆家——豪門國公府里,要你一個外戚來供她吃燕窩?這把賈府置于何地?燕窩又貴得不得了,要每天吃,這筆開支太大,賈府財政這時已經很窘迫了,賈母的金銀器具也都拿出變賣了。薛寶釵這一手,是好意還是惡意?動機和效果要聯系起來看嘛。看書中關于此事的幾筆描寫,紫鵑和寶玉都嚴重關注,顯得很為難,很尷尬,最后還是寶玉勉強去告求賈母每日給黛玉送燕窩才算了事。”的確,如果薛寶釵是真為林黛玉著想,她是決計不會想出這個吃燕窩粥的新法子的! “金蘭契”、“金蘭語”,從黛玉角度說她確實是從此把寶釵當作親姐姐,從寶釵角度看她何嘗是真誠關心黛玉呢?她臨走前所謂“只怕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
第二場景在當天夜里。傍晚秋雨淅瀝,黛玉原盼望寶釵再來說句話兒,她卻因雨未至,黛玉對寶釵未免失望,于是她讀《樂府雜稿》而心有所感,作《秋窗風雨夕》長篇歌行,借藝術創作以自我排遣。正在此刻,賈寶玉來了,為秋夜風雨中的瀟湘館帶來一片春光,為沉浸于憂郁愁緒的林黛玉送來了真正的關切。于是,林姑娘高興地笑了,并打趣穿蓑衣戴箬笠的賈寶玉為“漁翁”,方才的憂傷一掃而空。
自從第35回寶玉“訴肺腑”及第34回黛玉題帕之后,這是作者第一次正面描繪寶黛兩人單獨會面。黛玉已經“放心”,絕對信任寶玉的愛情,因而在寶黛之間,溫馨的柔情與彼此的關懷代替了往日“求近反遠”的爭吵。寶玉一日數次探問病中的林妹妹,甚至冒著秋風夜雨。他一進來就是一連串提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不等黛玉回答,又忙舉燈細看黛玉臉色,這才放心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寶玉的關切之情在其語言行動之中已全盤托出。他對黛玉病情好轉的欣慰必會減輕黛玉的心理重擔,與寶釵點頭贊同她“我這病不能好了”正形成鮮明的對比:寶釵之言是赤裸裸的“真”,“真”到反而露出其內心深處的虛情假意;寶玉之言則可能并不十分“真”,然而卻流露了真情的關心。
接著,作者從黛玉眼中對寶玉的裝束作了描述:“里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系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她是從頭至腳將寶玉打量了一番,怕他雨中受寒,才有了“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凈”的反詰。綜觀全書,作者實際上一次也沒有寫到過寶黛談情說愛,聽見寶玉“訴肺腑”的是襲人而不是黛玉,黛玉的題帕三絕句則絕對不可能給寶玉看到。寶黛的愛情全在不言之中,這既可見兩人情操之高潔,又顯示兩人愛情之真切。曹雪芹以“不寫之寫”含蓄而細膩地表現了寶黛之間真正的愛情。
單單談論蓑衣斗笠之類自然是沒有太大意義的,所以作者在此加進了“漁婆”、“漁翁”兩語相對的小小插曲。黛玉因失口而臉紅,寶玉卻不留心,沒有注意她的失言失態。脂硯齋對此有一極好評語:“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寶玉。若留心又有何文字,且直是時時獵色一賊矣。”可見這插曲亦非閑筆,仍是在寫寶黛愛情之真。
作者之筆生動流轉,又從寶玉的不留心轉入留心。寶玉“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真是黛玉所謂“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于是敏感的林姑娘搶過詩稿當即在燈上燒毀。而寶玉已經過目成誦,將此長詩背熟。可見賈寶玉對她又是何等留心! 留心與不留心之差,僅在一“真”字而已,情真自然會處處關心所愛者的思想情感,摒棄一切不尊重所愛者的調笑之念。
黛玉對寶玉的情感,也處處顯現出 “真”:無論是她催他趕快回去歇息(雖然她心里很希望能留下多談幾句),還是因為他愛惜玻璃繡球燈不用而責怪他“剖腹藏珠”,都是她愛情的真摯流露。而寶玉呢,走到門口還不忘回身問她想什么吃,好明天回老太太送來。兩人情意之深厚真誠,確實令人感動。
寶玉的來訪給黛玉帶來了歡樂,在他離開之后,她的歡樂還在繼續。對送燕窩的婆子,黛玉格外優遇,不僅按例賞給酒錢,還笑著與婆子閑話,甚至對婆子們的夜賭表示理解。婆子也對她毫不隱瞞,告以坐更賭錢的實情。這種主奴之間的真言交談,在榮府中似乎很是少見! 看來,黛玉性格中的直率還取得了奴仆們的好感,使慣于瞞蔽主子的仆婦也敢于向她說實話了。較之薛寶釵為奴仆稱作“鎮山太歲”,黛玉似乎是更受下人歡迎的客人。
當然,黛玉并不是因為幾兩燕窩而信任寶釵,而是因為她覺得寶釵“多情如此”、“待人極好”,因此她深夜在枕上輾轉反側,還在感念寶釵之情,“又想寶玉雖素昔和睦,終有嫌疑”,終至夜半失眠,又灑傷心之淚。聰敏善良的林姑娘,你的笑聲和眼淚都是那么真誠,可是你對他人的情感真假,還未能明察細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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