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林沖受辱》解說與賞析
《水滸傳》第7回寫林沖受辱,不只是反襯了林沖后來性格的發展,而且對于全書的藝術構思——寫出“逼上梁山”的典型社會環境,更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正如作者在該回回末所指出的:“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內。直教:農夫背上添心號,漁父舟中插認旗。”這就是說,在《水滸傳》作者看來,農夫漁父造反,皆因此而起。
在林沖的妻子被高衙內調戲之后,作者寫他憤憤不平地說:“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臜氣!”金圣嘆的批語也指出,這是“發憤作書之故,其號耐庵,不虛也。”明萬歷袁無涯刻本《水滸傳》于此處眉批曰:“可悲可痛,可感可恨。”為什么林沖受辱在全書中占有這么重要的地位?有這么大的藝術感染力呢?
因為作者不是就事論事地寫林沖妻子被人調戲,而是采用由小見大、由此及彼的藝術手法,揭露了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調戲林沖妻子的人,不是一般的惡少,而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的頂頭上司——高太尉的養子高衙內。“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懼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 叫他做‘花花太歲’”,被稱為是“兇神”。因此,當他調戲林沖妻子時,林沖把他的“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便“先自手軟了”,只得“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讓他走了。表面上看,他忍讓的是高衙內,實質上他懼怕的只是高衙內可依仗其養父高俅的權勢。因為他有權勢,便有許多小人趨炎附勢,為虎作倀,幫他恣意行兇作惡。他在岳廟調戲林沖妻子,被林沖撞散,林沖忍讓了他,他仍不肯罷休,喚作“干鳥頭”的幫閑富安又給他獻計,叫擔任虞候官職的將帥侍從陸謙,利用其與林沖是好友的身份,把林沖騙到酒樓喝酒解悶,然后又以林沖在陸家喝酒暈倒的謊言,騙林沖妻子到陸家來供高衙內玩弄。陸謙“只要小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干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后因使女錦兒喊林沖從酒樓及時趕到陸家解救,才使高衙內未能得手。富安、陸謙又通過老都管將此事報告高俅,為滿足其養子高衙內霸占林沖妻子的淫欲,又由高俅直接出面,利用其太尉職權,以要看林沖新買的寶刀為名,派人召林沖帶刀入太尉府。結果以林沖帶刀擅入白虎節堂妄圖謀刺高太尉的罪名,當場將林沖拿下。這就由調戲林沖妻子發展為對林沖本人進行政治陷害。在高衙內兩次調戲林沖妻子時,作者兩次皆寫林沖妻呼喚:“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清平世界,為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里!”這兩次提到“清平世界”,絕不是無意的重復,它表明作者不是就事論事來寫林沖妻子被人調戲,而是由小見大,以整個世界為著眼點,由此來描寫所謂“清平世界”,實際已經變成黑暗世界;并由此及彼,從高衙內而涉及到富安、陸謙、老都管和高太尉,說明這不只是個別惡少肆虐,而是整個封建統治已經腐敗透頂,如此黑暗世界的腐敗統治,怎么能不使人“可感可恨”呢? 又怎么能不逼得人們起來造反呢?
如果說采用由小見大、由此及彼的手法,有力地揭露了整個社會政治黑暗的話,那么通過反差奇恣的襯托手法,則使魯智深、林沖等正面形象顯得分外可悲可憐。如林沖妻子受辱,本應林沖氣憤,可是作者卻偏寫林沖忍辱退讓,反而勸魯智深“權且讓他”。當魯智深“大踏步搶入廟來”,對林沖說:“我來幫你廝打!”林沖卻說:“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一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得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又合吃著他的請受(即薪金),權且讓他這一次。”智深道:“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 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一個要讓,一個要打,妻子受辱的林沖,反而勸旁觀者魯智深“權且讓他”。這種強烈的反差烘托,既出人意料之外,又入乎情理之中。它使讀者既更強烈地感受到魯智深那種為朋友披肝瀝膽,一腔熱血直噴出來的英雄氣概和俠義心腸,同時又更深切地體會到林沖“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心情和可憐光景。
又如陸謙是平日“和林沖最好”的老朋友,他為了討衙內喜歡,竟不惜出賣朋友,以誆騙林沖一起喝酒為由,給高衙內以再次調戲林沖娘子之機,事后林沖氣憤地說:“叵耐這陸謙畜生,廝趕著稱兄稱弟,你也來騙我!”而魯智深與林沖雖然是剛剛結識的新朋友,但由于彼此賞識對方的武藝才能,嫉惡如仇,卻能肝膽相照,患難相助,每日陪林沖一起上街喝酒解悶,使林沖的氣悶心情稍得緩解,“把這件事都放慢了”。這種新老朋友的反差烘托,就更加突出了陸謙賣友求榮的可恥可恨,魯智深為朋友分憂解悶的可喜可愛。
林沖與魯智深在街上邊走邊說閑話,遇到一個大漢在街上賣刀,自言自語地說:“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沖與魯智深只顧“說著話走”,等到“那漢又跟在背后道: ‘好口寶刀! 可惜不遇識者!’”林沖還“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直到“那漢又在背后說道:‘若大一個東京,沒有一個識得軍器的!’”林沖才“聽得說,回過頭來”,看見那把“明晃晃的奪人眼目”的寶刀。作者通過賣刀的大漢這般三次烘托,不僅突出了林沖與魯智深邊走邊說那種全神貫注,親密無間的神情,而且說明林沖買寶刀完全是在無意之中碰上的,絕無蓄意買刀行刺的預謀。買下刀,那漢便可去了,可是作者卻偏寫林沖又問:“你這口刀那里得來的?”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又問:“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這不僅表明林沖愛刀之至,也不僅是為壯士失時而悲憤同情,更重要的是要為后來高俅借要看林沖新買的寶刀為名,對林沖進行政治陷害作反襯,說明像林沖這樣識寶刀、愛寶刀的將才,在那個黑暗的時代不但英雄無用武之地,而且只有落得個“辱沒殺人”的絕境。因此這種奇恣反襯的手法就更增加了林沖這個形象悲壯的色彩和可愛的氣質,使讀者預感到,林沖的忍辱退讓終將必然被擠壓出反抗的怒火! 他是個忍辱的英雄,而絕非馴服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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