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顰卿絕粒》解說與賞析
第89回“蛇影杯弓顰卿絕粒”一節(jié),與其說是謳歌林黛玉的愛情生活,毋寧說是禮贊她的獨特性格。
封建社會的上天意旨、宗法勢力,社會道德,以及愚弄人民的精神枷鎖,相互勾結(jié)串聯(lián)成一種強大的壓力,幾乎每個人的頭上都承擔(dān)著足夠的份量,它迫使你低頭、彎腰、折膝、匍匐,它可以剝奪你的一切,包括幸福、自由,甚至生存的權(quán)力。因此,古往今來愈是輾轉(zhuǎn)于淫威之下的人們,愈容易從心底升起一種對“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崇敬和信仰。屈原在讒諂蔽明、邪曲害公、方正不容的情況下,寧投汨羅江以死,也不愿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作者把這種高尚的情操,給予了他所著意塑造的悲劇形象。當(dāng)然,林黛玉并沒有面臨國家淪喪,以憂社稷的問題,但她完全可以稟承這種精神情操而生,纖弱的身軀并不妨礙她仰起高昂的頭,果敢之氣、剛正之節(jié)也同樣會在深閨少女身上得以體現(xiàn),這種體現(xiàn)不是生硬的,也不是外加的,而是把黛玉放在各種矛盾縱向發(fā)展和各種社會關(guān)系橫向聯(lián)系之中來寫出她內(nèi)心深刻具體的變化。在《牡丹亭》、《西廂記》中,愛情的描寫都有獨到的筆墨,但是《紅樓夢》卻把古往今來,各式各樣,驚心動魄的愛情描寫消化之后,創(chuàng)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封建社會少男少女的獨特表達(dá)方式,曹雪芹從所有愛情描寫的花籃里,采集了無數(shù)花粉,從而釀成的卻是一種芬芳馥郁的新型香蜜,它誰都不是,而是它自己! 寶黛愛情描寫和以前不同的是:它終于被粗暴地摧殘了! 仿佛是一位能工巧匠,他費盡心血,鑄造了一件希世的藝術(shù)奇珍,又毫不吝惜地自己敲碎了它! 愛情和婚姻是兩股道上走的車,盡管寶、黛愛情已發(fā)展到生死不渝,但他們不可能自己結(jié)合,只有盼著家長開恩。不幸的是,黛玉在賈母那張候選人的名單上早已被除了名,即使慈愛如賈母,也不同意寶黛結(jié)合,她不會因為黛玉是她的親外孫女兒而放棄貴族階級的長遠(yuǎn)利益,“結(jié)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封建家長需要的是能相夫教子、德言工容俱全的媳婦,無怪乎黛玉遲遲聽不到賈母、王夫人等有任何表示了。至于王熙鳳是早在第25回就已經(jīng)露出了輕慢的口吻,且不乏揶揄的味道,她說:“‘你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fù)你么?’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家私兒配不上?哪一點兒玷辱你?’”這分明是把寶玉、黛玉分出了高下,門第、根基、家私,幾個砝碼頓時使寶黛的天平失去了平衡。黛玉的才華、學(xué)識、思想和氣質(zhì),在王熙鳳的眼里能值幾文?!林家雖無賈家顯赫,但黛玉的母親——賈敏卻嫁到了林家,門第恐還是相當(dāng)?shù)模拷褡钜o的是家私,林黛玉第二次進府,只帶來了書籍紙筆,并沒有帶來金銀財寶。孑然一身的黛玉對自己的處境是十分了然的,更何況她的性格又是如此地不符合封建階級的閨秀要求!
一腔心事的黛玉,突然聽到了晴天霹靂! 雪雁叫開了紫鵑,悄悄地告訴她:“姐姐,你聽見了么?寶玉定了親了。”紫鵑不肯相信,她說:“這是那里來的話?只怕不真罷?”接下去雪雁的兩段話都說得有根有據(jù),不由人不相信,所以不聽見說起,是怕寶玉野了心。
極度緊張的黛玉,日夜懸心的事終于有了這樣的結(jié)果。她竊聽了兩個丫頭的話,“如同將身擱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應(yīng)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接下去,作者將怎樣表達(dá)這天翻地覆般的動蕩心理?面對這一事實,黛玉不能哭訴于賈母,不能去質(zhì)問寶玉,不能和任何一個人談及,包括她最親密的女伴紫鵑,更不能像金釧那樣自尋短見,一下子與痛苦決絕。紫鵑知道黛玉的痛苦,但不能也不敢說破,她提心吊膽,局促不安地觀察她們姑娘,這里作者先從側(cè)面寫出林姑娘的變化。沒有愛情的光和熱,黛玉寧可死! 她毫無猶豫地決定“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塌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凈”。林黛玉要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和理想,下定“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決心。
惴惴不安的紫鵑,感到了黛玉的神態(tài)有異,悄悄地掀開帳子,見黛玉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后,怕她著涼,輕輕地給她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不僅如此,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梳洗時照鏡子,那黛玉“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淚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卿須憐我我憐卿”正是黛玉內(nèi)心痛苦的概括,多少次秋月盈窗,多少回春風(fēng)入幕,那都已是寫在人生道路上的回憶了,她立意自戕,叫紫鵑把藏香點上寫經(jīng),她流著眼淚說:“以后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如此每日茶飯無心,半月之后 “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這樣一片疑心,竟成了蛇影,黛玉已是懨懨一息,垂斃殆盡了。
在雪雁守著昏昏沉沉的黛玉時,侍書來了。黛玉在昏迷中聽到了:原來寶玉訂親的事根本沒有成功。而且侍書說:“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里的。”再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這句話,對癡情的黛玉來說,不啻輪音法旨,她陰極陽生,否極泰來,她立即掙脫了死神的懷抱,迎著希望,又邁開那搖搖晃晃的步子。一句話可以讓她入死,一句話又可以令其出生。僅僅“蛇影杯弓”就足以令黛玉“絕粒”,這真是把“生死不渝”四個字寫透寫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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