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樓與吳月娘一樣,小說作者也是將她作為與金、瓶、梅等“淫婦”們相對立的、符合封建道德規范的正經女人。這在《金瓶梅詞話》的壓卷詩中點得很清楚: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
這里很清楚地把《金瓶梅》中五個主要女性分成兩類: 一類是“善良”的,以吳月娘與孟玉樓為代表;另一類是“淫佚”的,以金、瓶、梅為典型。這種分類顯然是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上著眼的。
善良者,好人也;當與惡人相對立。但這里的“善良”,恐怕并不是這種一般意義上的美好,而主要是指與“淫佚”相對的能恪守婦道、順從丈夫、忠于現存的婚姻關系。因為假如用一般意義上的“善良”標尺來加以審視樓、月的話,還是有許多可以挑剔的地方。比如孟玉樓這人,在矛盾重重的妻妾隊伍中八面玲瓏,很會做人,但有時不免有背后挑唆、撥弄是非之嫌。當西門慶與吳月娘吃了潘金蓮的挑撥,夫妻反目,一時間相互不睬。這時,似乎只有孟玉樓一個著急,第二十回寫她誠心誠意地“義勸吳月娘”“與他爹笑開了吧”。可是到后來當夫婦兩人和好,一夜“云意雨情”之后,孟玉樓一大清早就急匆匆地去找潘金蓮說:
他爹昨日二更來家,走到上房里,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丫頭學說,兩個說了一夜話。說他爹怎的跪著上房的叫媽媽,上房的又怎的聲喚擺話的。硶死了!像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第二十一回)
本來稱吳月娘是左一聲“一家之主”,右一聲“姐姐”,現在被叫成“吳家的”,還要張揚她令人“硶死”的“浪”事給挑起事端的潘金蓮聽。這樣耍兩面討好而有挑唆之嫌的還見于她對宋惠蓮的態度。第二十六回,西門慶“聽了金蓮之言”,設計陷害來旺,將他監押至提刑院。吳月娘對此大為不滿,向玉樓眾人說:“如今這屋里亂世為王,九條尾狐貍精出世。”并罵西門慶是“昏君行貨”。這時,孟玉樓當著吳月娘的面,安慰跪著哭泣的宋惠蓮說:“你爹正在氣頭上,待后慢慢的俺們再勸他。你安心回房去吧!”可是當后來宋惠蓮使盡嬌態,又與西門慶“云雨一席”,喜得西門慶“心中要不得”,答應將來旺放出來后,孟玉樓卻是這樣做的:
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里去,與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扶侍他,與他編銀絲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輩一般,甚么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說道:“真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做了第七個老婆,我不是喇嘴說,就把潘字吊過來哩!”玉樓道:“漢子沒正條,大的又不管,咱們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甚么?活一百歲殺肉吃?你若不依,我拼著這命,擯兌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經過這一挑,潘金蓮又與西門慶鬧,使西門慶再改主意,將來旺遞解徐州,將宋惠蓮送上了黃泉路。宋惠蓮恐怕到了閻王城,也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曾經答應為他們說情的孟三娘,竟是一個幕后的催命鬼。從這兩件小事來看,孟玉樓與真正意義上的“善良”恐怕還是有一定出入的。
那么,笑笑生為什么要稱孟玉樓與吳月娘她們“善良”呢?看來主要是由于作者是用當時社會中作為女人做人的最重要的準則——“三從四德”來加以衡量的。吳月娘固然是一個從一而終的“賢婦”,孟玉樓也不是一個“淫婦”。她不但不是淫婦,而且與吳月娘不同,有主見,有頭腦,一直在探尋著一個女性所應該走的路。
孟玉樓她出場時,已經是一個寡婦,身邊又沒有子女。這時放在她面前有兩條路: 一條是順“天理”,守貞節;另一條是尊人欲,再嫁人。她毅然地選擇了后一條路:“青春年少,守他甚么!”而且她堅持自擇對象。選擇誰?她不希罕“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的尚舉人,而是選擇商人出身的暴發戶西門慶。這種選擇,包括后來看中李衙內,在態度上都是表現為與男性平等的。西門慶來相親時,她“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上坐下”,表現得不卑不亢,絲毫沒有流露出一星低三下四、乞求可憐的樣子。當娘舅張四說了種種理由阻撓她嫁給西門慶時,她的頭腦十分清醒,一一加以辯駁,“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堅定地主宰自己的命運,嫁給所愛的人。怎樣嫁去?“二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正大光明地過門。她對過門后可能產生的種種困難也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第七回)。果然,她進西門慶家后不能得寵,含酸失望,但并不悲觀,也不胡來,處之坦然,巧于周旋,等待時機。機會終于來到。西門慶死了,妾婦們死的死,賣的賣,逃的逃,一片零落了。她瞄準時機,也不想“耽擱了奴的青春,辜負了奴的年少”,一眼看中了“一表人物、風流博浪”的李衙內,決心第三次嫁人,理直氣壯又光彩煥發地走向了另一個“兩情愿保百年偕”的世界。小說詳細地寫了她又一次自擇婚配時的心理活動:
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仿佛,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暗度:“況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歸他娘去了,閃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又見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兒都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沒的耽閣了奴的青春,辜負了奴的年少!”(第九十一回)
很清楚,她認識到自己的青春年少的價值,對自己的前途有深入的考慮,要親自去再擇丈夫,改變命運。在選擇對象時,她不像龐春梅那樣“屬皮匠的,縫著就上”,也不像李瓶兒那樣稀里糊涂,而是有點像潘金蓮那樣多有主見,但顯然比潘金蓮考慮得更精細,更顯示出女性的獨立意識,她一再追問媒婆:“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鄉貫何處?地理何方?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說謊。”“你衙內有兒女沒有?原籍那里人氏?誠恐一時任滿,千山萬水帶去,奴親都在此處,莫不也要同他去?”等等。在《金瓶梅》的女性中,恐怕沒有一人那樣自覺、慎重地對待自己的婚姻和命運。后來陳經濟來勾搭她,甚至拿著她遺失的玉簪來要挾她,她不為所動,忠于“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的丈夫和“郎才女貌、如魚似水”的“天合姻緣”,機智地挫敗了陳經濟的無賴行為,保全了自己的名節。她顯然不像吳月娘,只知道三從四德,恪守婦道;也不像潘金蓮、龐春梅,縱情欲而不顧一切。她尊重的只是自我的價值,在合禮合法的范圍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擇婚配,光明磊落地追求美好的生活。抗爭的結果是掙脫了封建勢力的羈絆而得到了一個“百年知己”的有情人,過起“兩情愿保百年偕”的夫婦生活(第九十一回)。在人欲與禮法的矛盾中,她既滿足了人欲,又無傷于禮法。她是一個有獨立意識的女性,是生活的強者。這就無怪乎張竹坡稱贊她是一個“乖人”、“高人”、“真正美人”、“第一個美人”。笑笑生塑造的這個能獨立自主地擺脫封建禮法的束縛,不斷地自覺追求個人幸福的女性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在她身上,是不是讓人看到了一種新的女性意識的苗頭?她選擇的路,是不是代表了當時女性應該走的路?
在這里,或許有人會問: 假如西門慶不死,她怎么辦?她再聰明、能干和有強烈的自主意識,最后能自由地選擇到美滿的婚姻嗎?換句話說,孟玉樓的自我價值的實現,最終還是建筑在偶然性的基礎之上。是的,在《金瓶梅》中,我們可以看到孟玉樓的主體意識有所覺醒,不斷地在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這是反映了當時社會發展的一種必然;同時,封建的社會禮法與婚姻制度,不允許已婚女性自由地另擇婚配,這也是一種必然。這兩種必然的沖撞,即以微弱的個體與強大的客體相拼,無疑是雞蛋碰石頭而已,最后往往以這樣或那樣的悲劇告終。孟玉樓的美好結局,確是一種偶然的機緣成全了她。但我們同時應該看到,假如沒有她的獨立自主的意識和堅持不懈的追求,同樣是得不到美好的結局的。而后一點正是她的難得之處和閃光之點,也是晚明女性主體意識萌動的難得之處和閃光之點。
在《金瓶梅》中的一群女性,在人欲與天理、個人與社會、人類與自然的沖突中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們都有熱烈的情欲,但各人表現了不同的追求,得到了不同的結局: 有的人未能將原始的欲望提升到更高的層次,超越自然的本能,結果被茫茫的欲海所淹沒;也有的仍然將社會的道德來規范個體情欲,讓沉重的禮教窒息了活潑潑的生命;也有的主體的意識開始在萌發,卻既不能節制主體私欲的無限膨脹,又無法對抗客觀世界的嚴厲制裁,最終只能以一種扭曲的形式出現,走向犯罪的深淵;但也有的能意識到“青春年少”的自身特點,在既合理又合法的道路上不斷地探求個體的人生價值,主宰自己的命運,得到了美滿的結局。它讓我們看到了晚明女性主體意識萌動的真實情況,從而不得不進一步思考: 人的主體意識從何而來?為何而發?作為蕓蕓眾生中的每一個個體,究竟如何對待自然,對待社會與對待自我?個體主體意識的高揚,究竟如何與社會有序的進步相和諧?當然,這人欲與天理、主體與客體的矛盾,或許是文學家的一個永恒的主題,但它同時將是思想家們永遠要爭論的一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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