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來安同排軍拿了兩個燈籠,晚夕接了月娘來家。月娘便穿著銀鼠皮襖,藕金緞襖兒,翠藍裙兒;李嬌兒等都是貂鼠皮襖,白綾襖兒,紫丁香色織金裙子。原來月娘見金蓮穿著李瓶兒皮襖,把金蓮舊皮襖與了孫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門慶,惟雪娥與西門慶磕頭,起來又與月娘磕頭。都過那邊屋里去了,拜大妗子、三個姑子。月娘便坐著與西門慶說話,說:“應二嫂見俺們都去,好不喜歡!酒席上有隔壁馬家娘子和應大嫂、杜二娘,也有十來位堂客,叫了兩個女兒彈唱。養了好個平頭大臉的小廝兒。原來他房里春花兒比舊時黑瘦了好些,只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也不自在哩!那時節亂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沒人手。臨來時,應二哥與俺們磕頭,謝了又謝,多多上復你: 多謝重禮。”西門慶道:“春花兒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來見人?”月娘道:“他比那個沒鼻子、沒眼兒?是鬼兒,出來見不人的?”西門慶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豬拱罷!”月娘道:“我就聽不上你恁說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來,見的人!”那王經在傍,他立著說道:“俺應二爹見娘們去,先頭上不敢出來見,躲在下邊房里,打窗戶眼兒望前瞧。被小的看見了,說道:‘你老人家沒廉恥,平白瞧甚么?’他趕著小的打。”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說道:“你看這賊花子!等明日他來,著老實抹他一臉粉!”王經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這小廝便要胡說!他幾時瞧來?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誰見他個影兒?只臨來時,才與俺們磕頭。”王經站了一回出來了。
月娘起身過這邊屋里,拜大妗子并三個師父。西門大姐與玉簫眾丫頭媳婦都來磕頭。月娘便問:“怎的不見申二姐?”眾人都不做聲。玉簫說:“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來,先就家去?”大妗子隱瞞不住,把春梅罵他之事說了一遍。月娘就有幾分惱,說道:“他不唱便罷了,這丫頭慣的沒張倒置的,平白罵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沒那正主子,奴才也沒個規矩,成甚么道理!”望著金蓮道:“你也管他管兒,慣的通沒些折兒!”金蓮在傍笑著說道:“也沒見這個瞎拽磨的。風不搖,樹不動,你走千家門、萬家戶,在人家無非只是唱,人叫你,唱個兒也不失了和氣,誰教他拿班兒做勢的?他不罵的他,嫌腥!”月娘道:“你倒且是會說話兒的!合理都像這等,好人歹人都乞他罵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兒了?”金蓮道:“莫不為瞎淫婦打他幾棍兒?”月娘聽了他這句話,氣的把臉通紅了,說道:“慣著他,明日把六鄰親戚,都教他罵遍了罷!”于是起身,走過西門慶這邊來。西門慶便問:“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誰,你家使的好規矩的大姐,如此這般,把申二姐罵的去了!”對西門慶說了一遍。西門慶笑道:“誰教他不唱與他聽來?也不打緊處,到明日使小廝送一兩銀子補伏他,也是一般。”玉簫道:“申二姐盒子還在這里,沒拿去哩!”月娘見西門慶笑,說道:“不說叫將他來嗔喝他兩句,虧你還雌著嘴兒,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樓、李嬌兒見月娘惱起來,都先歸去房里。西門慶只顧吃酒。
良久,月娘進里間內脫衣裳、摘頭,便問玉簫:“這箱上四包銀子,是那里的?”西門慶說:“是荊都監送來干事的二百兩銀子。明日要央宋巡按圖干升轉。”玉簫道:“頭里姐夫送進來,我放在箱子上,就忘了對娘說。”月娘道:“人家的,還不收進柜里去哩。”玉簫一面安放在櫥柜中,不題。金蓮在那邊屋里,只顧坐的,等著西門慶一答兒往前邊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藥,與他交姤,圖壬子日好生子。見西門慶不動身,走來掀著簾兒叫他,說:“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的你,我先去也!”西門慶道:“我兒,你先走一步兒,我吃了這些酒就來。”那金蓮一直往前邊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還和你說話哩!你兩人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是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這屋里硬來叫他!沒廉恥的貨!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因說西門慶:“你這賊皮搭行貨子,怪不的人說你!一視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顯出來便好。就吃他在前邊攔住了!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后邊歇一夜兒,教人怎么不惱你?冷灶著一把兒,熱灶著一把兒才好。通教他把攔住了!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的過?口兒內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里有幾分惱!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里,通一日恁甚么兒沒吃。不知是掉了口冷氣,只害心凄惡心!來家,應二嫂遞了兩鐘酒都吐了。你還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他心里不自在?”吩咐:“收了家伙罷,我不吃酒了。”
于是走到玉樓房中。只見婦人已脫了衣裳,摘去首飾,渾衣兒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嘔吐。蘭香便爇煤炭在地。西門慶見他呻吟不止,慌問道:“我的兒,你心里怎么的來?對我說,明日請人來看你。”婦人一聲不言,只顧嘔吐。被西門慶一面扶起他來,與他坐的。見他兩只手只揉胸前,便問:“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訴我。”婦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問他怎的?你干你那營生去!”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剛才上房對我說,我才曉的。”婦人道:“可知你不曉的。俺們不是你老婆,你疼心愛的去了!”西門慶于是摟過粉項來,就親個嘴,說道:“怪油嘴,就徯落我起來!”便叫蘭香:“快燉好苦艷茶兒來,與你娘吃。”蘭香道:“有茶伺候著哩。”一面捧茶上來。西門慶親手拿在他口兒邊吃。婦人道:“拿來等我自家吃。會那等喬劬勞,旋蒸熱賣兒的,誰這里爭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里來走一走兒。也有這大娘,平白你說他,爭出來,煳包氣!”西門慶道:“你不知,我這兩日七事八事,心不得個閑。”婦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閑,自有那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們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贅字號聽題去了,后十年掛在你那心里!”見西門慶嘴揾著他香腮,便道:“吃的那爛酒氣,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人一日黃湯辣水兒誰嘗嘗著來,那里有甚么神思,且和你兩個纏!”西門慶道:“你沒吃甚么兒?叫丫頭拿飯來咱們吃,我也還沒吃飯哩。”婦人道:“你沒的說。人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飯?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門慶道:“你不吃,我敢不吃了,咱兩個收拾睡去罷。明日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婦人道:“由他去,請甚么任醫官、李醫官,教劉婆子來,吃他服藥也好了。”西門慶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內撲撒撲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專一會揣骨捏病,手到病除。”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你會揣甚么病?”西門慶忽然想起道:“昨日劉學官送了十圓廣東牛黃清心蠟丸,那藥,酒兒吃下極好。”即使蘭香:“問你大娘要,在上房磁罐兒內盛著。就拿素兒帶些酒來。”玉樓道:“休要酒,俺這屋里有酒。”不一時,蘭香到上房要了兩丸來。西門慶看見篩熱了酒,剝去蠟,里面露出金丸來,看著玉樓吃下去。西門慶因令蘭香:“趁著酒,你篩一鐘兒來,我也吃了藥罷。”被玉樓瞅了一眼,說道:“就休那汗邪你!要吃藥,往別人房里去吃。你這里且做甚么哩,卻這等胡作做!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了?緊教人疼的魂兒也沒了,還要那等掇弄人!虧你也下般的,誰耐煩和你兩個只顧涎纏!”西門慶笑道:“罷罷,我的兒,我不吃藥了,咱兩個睡罷。”
【賞析】
《金瓶梅》一書,頭緒繁雜,人物眾多,這就要求作者在處理情節、事件、人物時,要剪裁得當,詳略有別,虛實相生。此段情節所富含的豐富意蘊,就是憑借這樣高超的寫作技法傳達出來。
在幾個主要人物如潘金蓮、龐春梅以及吳月娘等紛紛出場之后,剛過完生日的孟玉樓也被重新推到了前臺。“三娘”孟玉樓固然是小說中一個重要的人物,甚至大概是婦女當中惟一一個值得贊美的人物,但或許是為了堅持這部“暴露”小說的主調吧,在處理這個人物及其相關情節時,小說家更多地采用了虛寫和暗示的形式,委婉地刻畫出這個張竹坡口中的“絕世美人”形象。本回中,潘金蓮的“把攔漢子”,使其他妻妾都深受其苦,也越發激起她與眾人的矛盾。但吳月娘與潘金蓮是明爭,而孟玉樓的抱冤含酸,卻都是筆墨淺淡的虛寫。而在前有龐春梅毀罵申二姐、后有潘金蓮大鬧吳月娘的故事中間,這段故事還起到了一個淡化緊張氣氛,放緩敘事節奏的作用。
上一回寫到孟玉樓生日當晚,“壽星”孟玉樓正與潘金蓮等人還在吳月娘房中沒散,忽聽到西門慶與應伯爵等人喝酒回來,潘金蓮便慌忙往前邊走,半路截住西門慶,拉到她的房間去了。照理來說,西門慶當晚應該在“壽星”屋里“歇一宿”,但潘金蓮橫拉硬奪,又把“漢子”攔到她的房中去,吳月娘都看不下去了:“我說他(指西門慶)今日進來往你(指孟玉樓)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指潘金蓮)那屋里去了?這兩日又浪風發起來,只在他前邊纏!”這當然是對西門慶的不滿。但孟玉樓卻故作大度:“姐姐,隨他纏去!恰似咱們把這件事放在頭里,爭他的一般。”口中說的是西門慶,但不難聽出來,“爭他”一語,卻擺明了是不與潘金蓮相爭而已。玉樓心中,已經不止是對西門慶的抱怨了。第二天她即含酸病倒,正應了崇禎本批評者的評語:“口說不爭,卻語冷情凄,猶深于事。”一年一度的生日居然也不能得到夫主來“寵幸”自己,孟玉樓口中是借薛姑子的笑話打趣,心里卻絕不會如此輕松。這一夜的孟玉樓,顯然不止是孤枕難眠的凄清了。
待到從應伯爵家赴宴歸來,孟玉樓終于支撐不住,病倒床上。而這消息,仍是通過吳月娘之口的虛寫。而面對西門慶不無真誠的關心,一向沉穩的孟玉樓含酸將心事泄露出來:“俺們不是你老婆,你疼心愛的去了!”“可知你心不得閑,自有那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們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贅字號聽題去了,后十年掛在你那心里!”句句都是指西門慶被潘金蓮一人獨占的妒嫉和不憤。崇禎本批評者說得對:“玉樓、金蓮素稱莫逆,一到此際,含酸帶刺,有無限低徊。”
就像中國畫中的留白,此等處的虛寫,卻使畫面有更豐富的意蘊。孟玉樓含酸而不張揚,既是對自己身世的默認,又是對西門慶的徹底絕望。其實對自己今天的遭遇,她不是沒有準備。在她決定要嫁給西門慶的時候,就為了頂住來自前夫舅舅的壓力,明言自己嫁人不求做大做小,也不怕“漢子”在外尋花問柳,冷落自己。但這些態度不過說說而已,一旦這種事情真的發生,她未必真的不后悔,當初如果不貪圖西門慶的權勢和富貴,而嫁給“斯文詩禮人家”的尚舉人為繼室,恐怕就不會有這么多的“抱恙含酸”的傷心事。也正因此故,作者對她的描寫,盡管沒有潘金蓮等人的“蜂狂蝶亂”的淫蕩情態,但終究筆墨未能干凈。此段末尾她與西門慶的一場交媾,就寫出了她跟李瓶兒的相似之處。難得的是,她在明白大錯已經鑄成之后,卻果真能做到不爭不搶,默然承受,只是心中的自由之火卻一刻也沒有停息,直至見到可托與終生的李衙內,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
而孟玉樓之所以會在此時“抱恙含酸”,這與她在西門府的地位也有關系。雖說她嫁過門來的時候,也帶了一份好錢,使西門慶發了一筆橫財,而潘金蓮的加入,則在姿色上把孟玉樓比了下去;再到后來李瓶兒入門,則無論是錢財還是姿色,都是孟玉樓不可望其項背的,她不為西門慶所重視,也在情理之中了。現在,李瓶兒已是亡故多時,她原本多少有希望能改變一下地位,但潘金蓮的蠻不講理,卻使她最后的希望也終成泡影。只是,與潘金蓮一向還算融洽的關系,又使她不能像吳月娘一樣,公然發表不滿,于是,這一切憤怨之言,只好向著來探視她的西門慶發作了。
值得一提的是,西門慶平時雖將孟玉樓視若無睹,但在吳月娘的催逼之下,還是急切地來看望孟玉樓。這個男人固然心狠手辣,蠻橫霸道,但除了早年折磨李瓶兒、鞭打潘金蓮證實了他的確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之外,對于他的女人們,無論是妻妾、妓女還是眾多不倫不義的偷情者,都能再三容忍,而且不乏溫存。當然,這一切都是以滿足自己淫欲為前提的。探視孟玉樓,雖然陪著笑臉,又親自喂藥、按摩,但最終還是把正在病中的孟玉樓當作了自己的泄欲工具。當年的李瓶兒,正是在行經期間被西門慶強行要求行房,從此落下病根,最終一命歸西,此時的孟玉樓,病體難支之際,西門慶還要借孟玉樓吃藥用的酒,自己要吃那胡僧給的春藥,不禁讓讀者擔心她是否會走上李瓶兒的老路——“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了”?萬幸的是,西門慶的早逝,讓孟玉樓最終避免了這個淫棍的戕害,甚至尋到了真正的幸福。這在全書的女人中,是獨特而惟一的個例。
事實上,小說家的虛筆虛寫,還不限于對于孟玉樓,本回中幾個有特殊意義的情節,都出之于虛寫。像本段一開頭,吳月娘等人從應伯爵家赴宴歸來,說起當日的情景,吳月娘說應伯爵的小妾春花黑瘦了許多,“只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而王經在旁邊插嘴說應伯爵扒著窗縫看西門慶的妻妾,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其實,他親自安排作為賀禮的“分資”,讓五個妻妾全部出席,本身就是一種炫耀——這個暴發戶最在意的,就是他的豪富。應伯爵偷窺他的妻妾,正讓他感受到炫耀性的優越感。他對于好友、“兄弟”應伯爵小妾春花苛刻的評價,也從反面證明了這一點。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一旦身亡,立馬投靠了張二官的應伯爵就勸他的新主子娶西門慶的“五娘”潘金蓮。西門慶得意洋洋的炫耀,卻使他希望自己死后他苦心建立起來的這個家不要散的最后愿望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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