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了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要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鲊湯。才起身,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他。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后邊做甚么去?”西門慶便問:“是誰說此話欺負他?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白不見拿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
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后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不見來。”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里等著哩,便罵道:“賊淫婦,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哩。爹緊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jié),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熱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梁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里蛔蟲?”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淡!主子不使了來問你,那個好來問你要?有沒,俺們到前邊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只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終有時道使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于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的黃黃,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里雌著,等他慢條絲禮兒才和面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來叫你來了。’倒被小院兒里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jié),來到的就是’,只像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發(fā)起要餅和湯’!只顧在廚房里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攔你在這屋里;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走到后邊廚房里,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門外,雪娥對著大家人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說什么。他走將來,兇神也一般,大小喝,把丫頭采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把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里兩淚悲啼,放聲大哭。
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里亂的些什么?”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里春梅來,被爹聽見了,在廚房里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里丫頭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連忙趲造湯水。打發(fā)西門慶吃了,騎馬、小廝跟隨,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氣憤不過,走到月娘房里,正告訴月娘此事。不防金蓮驀然走來,立于窗下潛聽。見雪娥在屋里對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yǎng)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繭兒,人干不出,他干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fā)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里,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他手里,便驕貴的這等的了!”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五娘在外邊。”少頃,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是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的我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里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拌不過他。明在漢子跟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后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邊去。
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云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拾了本有,掉了本無,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里丫頭伏侍,吃人指罵?我一個還多著影兒哩!”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陣風走到后邊,采過雪娥頭發(fā)來,盡力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說道:“沒的大家省事些兒罷了,好教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里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說: 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金蓮恃寵仗夫君,到使孫娥忌怨深。
自古感恩并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
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今日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穿箍兒戴。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兒,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一日,在園中置了一席,請吳月娘、孟玉樓,連西門慶四人共飲酒。
【賞析】
《金瓶梅詞話》前十回大體上沿襲小說《水滸傳》的故事情節(jié)而來,然而又有了許多重大的不同。從小說的藝術結構來看,猶如話本表演前的頭回或諸宮調演出前的笑樂院本表演,接下來就該進入其正題了: 以西門慶家庭的日常生活為背景,透過它與明代社會的各個層面的各種千絲萬縷般的聯(lián)系,以折射當時的真實時代風貌。
潘金蓮的入嫁西門慶,標志著這個官商之家也有了相對的平靜期。藝術描寫中的平靜永遠是相對的,而不平靜才是永恒的。這是藝術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聰明的讀者大概已經預測到,武家的故事大致告一段落之后,西門慶家的平靜生活大概又要新生波瀾了。
誰知事情的發(fā)展果真如此。起因乃在于兩個女人的結怨。一個女人叫潘金蓮,另一個女人就是孫雪娥。兩人本來好好的,五房、四房,地位平等,大家腳碰腳,誰也不礙誰的事,八百桿子也打不到。哪里知道,潘金蓮因美貌受寵而瞧不起其他人,有時甚至倚勢欺人。——這真是無智女人的悲哀。“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說起來,你還根本沒有“得志”呢?——這可惹惱了小說中的第三號女性人物,金、瓶、梅中的那個“梅”,也就是龐春梅。她可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雖然在西門慶家中的地位僅僅是個侍女,尚未能躋進如金、瓶那樣的妻、妾之列。盡管這一點實在也是她日思夜想的心事,然而至少目前不是,也正因此,恃寵生嬌的潘金蓮首先要把心中的不滿向她發(fā)泄,其形式就是經常為一些零碎瑣事而開罵于她。龐春梅不甘受辱,而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其他的女人,尤其是那個愛管閑事、喜打不平的四房之妾孫雪娥,引起她對潘金蓮的仇恨,而潘金蓮也已知道此事,命運相同的兩個女人間的水火不相容,似乎已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一場風暴將要在西門慶的家庭中掀起。
小說的藝術筆觸從一開始就伸向了西門慶家的日常生活。這是他家再也平常不過的日子。西門慶要上街為潘金蓮買首飾,使喚侍女春梅去廚房中準備早餐,春梅死活不肯動身,潘金蓮反而幫春梅解釋,他便叫秋菊去通知準備早餐的孫雪娥。因久等未好,潘金蓮就叫春梅去催促。這春梅也倚著西門慶和潘金蓮兩人對她的寵愛,見早餐遲遲不來,就罵秋菊,而因此惹惱了孫雪娥,即和春梅對罵起來,廚房中亂成一團。而西門慶見早餐未吃到,反引來一片打罵聲,心中大怒,“走到后邊廚房里,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同時又罵她。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倒也罷了。然而孫雪娥卻把此事稟告月娘,恰被潘金蓮聽到,兩人在月娘跟前又大吵起來,把此小事越鬧越大。此事拉開了西門慶家諸妾間的矛盾和斗爭的帷幕。《金瓶梅詞話》是以描寫社會家庭生活見長的小說。西門慶家養(yǎng)著的幾個女人間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社會現實生活中各種矛盾的真實反映。由于各人的生活經歷不同,雖然同是女人,在西門慶家中的地位也有不同,加上在西門慶面前的受寵不一,相互間各自有了心事,久而久之,心存芥蒂,甚至互相鉤心斗角起來。事情雖小,然而爭風吃醋,各自發(fā)飆,也著實可以鬧得家翻宅亂。這類事在西門慶家中經常發(fā)生,主人見怪不怪,而在背后暴露出的乃是隱藏于其間的各種利益。我們透過這些日常小事,就能窺知藝術人物的音容笑貌,她們的性格特征也被描摹得栩栩如生。
在這次事件中,潘金蓮和龐春梅依靠西門慶的支持,占得了上風,而勤快老實的孫雪娥卻吃了虧,平白無故地遭到主人踢打。她和潘金蓮同是西門慶的小妾,而且照輩分看來,孫為四房,潘為五娘,孫的地位當在潘之上。然而她卻在家中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主人要打就打,要罵就罵,猶如一條豢養(yǎng)的狗,只是在需要她做飯時,才想到她。西門慶家中各位女人間的地位是不平等的,這種不平等正是明代的社會矛盾的真實反映。我們可以把西門慶的家,視作是明代社會的一個縮影。正是在這里,我們讀出了小說中蘊含的藝術真諦。
從藝術上來說,在這類社會的日常生活描寫中,《金瓶梅詞話》的作者采用了白描的藝術手法。他精雕細刻,把人物的言行“曬”在讀者面前,不加任何掩飾,通過語言的傳遞以及文字的魅力,將其歷歷如現地再現。在許多時候,白描是最好的刻畫人物的藝術手法。十九世紀俄羅斯的著名短篇小說作家契訶夫就是運用白描手法刻畫人物的藝術大師,我國現代偉大的文學家魯迅也是運用白描手法刻畫人物的高手。現在從小說《金瓶梅詞話》的創(chuàng)作來看,白描在我國的文學中也有著很好的傳統(tǒng),只是人們在過去對此沒有很好地總結而已。
上一篇:《毀罵申二姐·金瓶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玳安尋文嫂·金瓶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