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
三年,春,楚公子嬰齊帥師伐吳。公如晉。夏,四月壬戌,公及晉侯盟于長樗。公至自晉。六月,公會單子、晉侯、宋公、衛侯、鄭伯、莒子、邾子、齊世子光。己未,同盟于雞澤。陳侯使袁僑如會。戊寅,叔孫豹及諸侯之大夫及陳袁僑盟。秋,公至自會。冬,晉荀帥師伐許。
傳
三年,春,楚子重伐吳,為簡之師。克鳩茲,至于衡山,使鄧廖帥祖甲三百、被練三千以侵吳,吳人要而擊之,獲鄧廖,其能免者組甲八十,被練三百而已。子重歸,既飲至,三日。吳人伐楚,取駕。駕,良邑也;鄧廖,亦楚之良也。君子謂子重于是役也,所獲不如所亡。楚人以是咎子重,子重病之,遂遇心疾而卒。
公如晉,始朝也。
夏盟于長樗。孟獻子相,公稽首,知武子曰:“天子在而君辱稽首,寡君懼矣?!泵汐I子曰:“以敝邑介在東表,密邇仇讎,寡君將君是望,敢不稽首?”
晉為鄭服故,且欲修吳好,將合諸侯,使士匄告于齊曰:“寡君使匄以歲之不易,不虞之不戒,寡君愿與一二兄弟相見,以謀不協,請君臨之,使匄乞盟?!饼R侯欲勿許,而難為不協,乃盟于耏外。
祁奚請老,晉侯問嗣焉,稱解狐,其讎也,將立之而卒。又問焉,對曰:“午也可?!庇谑茄蛏嗦毸酪樱瑫x侯曰:“孰可以代之?”對曰:“赤也可。”于是使祁午為中軍尉,羊舌赤佐之。君子謂:“祁奚于是能舉善矣。稱其讎不為諂,立其子不為比,舉其偏不為黨?!渡虝吩唬骸疅o偏無黨,王道蕩蕩。’其祁奚之謂矣!解狐得舉,祁午得位,伯華得官,建一官而三物成,能舉善也夫!唯善,故能舉其類。《詩》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祁奚有焉?!?/p>
六月,公會單頃公及諸侯。己未,同盟于雞澤。晉侯使荀會逆吳子于淮上,吳子不至。
楚子辛為令尹,侵欲于小國。陳成公使袁僑如會求成,晉侯使和組父告于諸侯。秋,叔孫豹及諸侯之大夫及陳袁僑盟,陳請服也。
晉侯之弟揚干亂行于曲梁,魏絳戮其仆。晉侯怒,謂羊舌赤曰:“合諸侯以為榮,揚干為戮,何辱如之?必殺魏絳,無失也!”對曰:“絳無貳志,事君不辟難,有罪不逃刑,其將來辭,何辱命焉!”言終,魏絳至,授仆人書,將伏劍,士魴、張老〔51〕止之。公讀其書,曰:“日君乏使〔52〕,使臣斯〔53〕司馬。臣聞師眾以順〔54〕為武,軍事有死無犯〔55〕為敬。君合諸侯,臣敢不敬?君師不武,執事不敬〔56〕,罪莫大焉。臣懼其死。以及揚干,無所逃罪。不能致訓〔57〕,至于用鉞〔58〕,臣之罪重,敢有不從〔59〕以怒君心?請歸死于司寇〔60〕?!惫卸?sup>〔61〕,曰:“寡人之言親愛也,吾子之討軍禮也。寡人有弟弗能教訓,使干大命〔62〕,寡人之過也。子無重寡人之過也,敢以為請〔63〕?!睍x侯以魏絳為能刑佐民矣,反役與之禮食〔64〕,使佐新軍,張老為中軍司馬,士富為候奄。
楚司馬公子何忌侵陳,陳叛故也。
許靈公事楚,不會于雞澤。冬,晉知武子帥師伐許。
〔注釋〕 三年: 魯襄公三年,即周靈王二年,公元前570年。 嬰齊: 即子重,楚令尹。 壬戌: 二十五日。 公: 魯襄公姬午,成公與定姒所生子,前573—前542年在位。長樗(chū): 晉地。 晉侯: 晉悼公,前572—前558年在位,姬周。即位后,任用賢能、整頓內政,復圖霸業。救宋,勝楚,使鄭國背楚歸服,和戎,攻秦。在對外取得一系列勝利中,卿族強大,政令下移。宋公: 宋平公成,前576—前532年在位。衛侯: 衛獻公姬衎,前577—前559年在位。因孫文子之叛,奔齊,衛人立其弟狄為君。前547年,弟殤公被殺,他自齊歸國復位,卒于前544年。鄭伯: 鄭僖公姬髡頑,前571—前566年在位。齊世子光: 姜光,即齊莊公,前554—前548年在位。 己未: 二十三日。 雞澤: 今河北邯鄲市東稍北已經消失的湖泊。 戊寅: 七月十三日。 荀(yīnɡ): 即知,晉國大夫,晉楚邲之戰,被俘。后迎立悼公,助其修政施德。 簡: 挑選軍吏士卒。 鳩茲: 吳邑,在今安徽蕪湖市東南二十五里。 衡山: 吳地,一說即今安徽當涂東北六十里之橫山。 祖甲: 用絲綿所織帶穿甲片而成甲衣。祖甲三百: 穿著祖甲的三百士卒。被練: 以熟絲穿甲片而成的甲衣。被練三千: 穿著被練的三千士卒。 要: 中途。 飲至: 周代制度,盟會討伐歸國,合飲于宗廟。 駕: 在今安徽無為縣境。 始朝: 魯襄公始朝見霸主。 孟獻子: 即仲孫蔑,魯國大夫,仕于宣公、成公、襄公時。相: 司儀。 知武子: 即知。 介在東表: 被其他國家阻隔在東方邊緣地區。 密邇(ěr): 貼近。仇讎(chóu): 指齊楚吳等敵國。 將君是望: 將晉君作為自己所景仰的人。 鄭服: 晉悼公三年、鄭成公十四年(前571年),鄭奉晉為霸主。 士匄(ɡài): 又稱范匄、范宣子,晉國大夫,仕于厲公、悼公。 易: 治平。歲之不易: 近年時勢不安定。 不虞之不戒: 對意外之事未加戒備。 耏(ér): 河流名。耏外: 在今山東淄博市東北舊臨淄之西北郊近耏水處。 祁奚: 晉大夫,仕于厲公。悼公時,為中軍尉。平公時,任公族大夫。請老: 請求致仕養老。 午: 祁午,晉國大夫,祁奚子。 羊舌職: 晉國大夫,時任中軍尉佐。 赤: 羊舌赤,職之子,晉國大夫。 無偏無黨: 無偏私、無結黨。 引自今傳《尚書·周書·洪范》。 引自《詩經·小雅·裳裳者華》。 單頃公: 周朝大夫,靈王之卿。 荀會: 晉國大夫。悼公即位,為公族大夫。 吳子: 吳國君壽夢?;瓷希?在淮水北岸。 侵欲: 以其所欲從事侵害。 陳成公: 陳國國君,前599—前569年在位。袁僑: 陳國大夫,濤涂四世孫,謚桓子。如會: 至雞澤參加盟會。 叔孫豹: 魯國大夫。 亂行: 擾亂會盟時國君的隨行部隊。曲梁: 在雞澤附近。 魏絳(jiànɡ)戮其仆: 時任晉國中軍司馬、主管晉軍軍法的魏絳,逮捕并殺死揚干的駕車者。 為戮: 受辱。 何辱如之: 有什么侮辱像這個。 必殺魏絳: 羊舌赤為中軍尉佐,位高于魏絳,故命他殺魏絳。 辟: 避。 其將來辭: 或許他將來您處有所匯報。 何辱命焉: 何必要勞動您發表命令呢。 仆人: 仆大夫的下屬官員,其職務是接收官員的緊急奏事。 伏劍: 即抽劍自殺。 〔51〕 士魴(fánɡ): 晉國大夫。張老: 晉國大夫。 〔52〕 日: 昔日。乏使: 缺乏可使喚者。 〔53〕 斯: 司,主持。 〔54〕 順: 遵守紀律,服從命令。 〔55〕 有死無犯: 寧死而不觸犯軍紀、軍令。 〔56〕 執事不敬: 主管軍吏不敢以法治不武者。 〔57〕 不能致訓: 不能事先訓告眾人。 〔58〕 用鉞(yuè): 用大斧執行死刑。 〔59〕 不從: 不受刑戮。 〔60〕 司寇: 最高司法長官。 〔61〕 跣(xiǎn)而出: 赤足而出。悼公恐魏絳自殺,急出阻止,顧不及穿鞋襪。 〔62〕 大命: 軍紀軍令。 〔63〕 請: 請求魏絳勿再自盡。 〔64〕 反役: 自盟會之事畢返國。禮食: 以公食大夫之禮,視魏絳為賓,設宴于廟。
(賀圣迪)
〔鑒賞〕 襄公三年(前570年),《經》《左傳》所敘,以盟會為多,而突出祈奚舉賢和魏絳戮揚干之仆。
祁奚,晉國人,任職中軍尉,因年邁體弱請求告老退休。晉悼公讓他薦舉繼任者,他提名其仇人解狐,可是后者將被任命之時不幸去世。晉悼公又問祁奚,還有誰能擔任此職,祁奚提出他的兒子祁午能夠勝任。恰好此時祁奚的副手羊舌職也死去,在悼公讓他推薦接替人選時,他說羊舌職的兒子羊舌赤堪當此任。這樣,悼公就任祁午為中軍尉,羊舌赤為他的副職。
祁奚的舉薦,在當時就受到一致好評,人們認為祁奚確實能夠做到舉薦賢能。他推薦仇人不能算是討好仇家,推舉自己的兒子不能算是謀私,薦舉他的副手也不能算是結黨,他的行為真可謂光明磊落??磥砥钷墒艿娇隙ǖ母驹蚴撬e薦的這三個人德才兼備,為政界普遍認可,不然人們對祁奚的評價就將截然相反。
祁奚的做法數千年來受到廣泛的贊揚,人們稱他“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他被視為舉賢任能少有的典型。顯然,祁奚的難能可貴不在于他像伯樂那樣善于發現被埋沒的人才,因為對于這三人的品性和才能,在朝廷中人們一致贊賞,因此祁奚不是伯樂式的人物。但是他同伯樂一樣千百年來受到人們的頌揚,這是因為他的做法不同凡響,表現了一種特別卓越、高尚的精神,是一般人很難做到的。這主要表現為“外舉不避仇”。
在這里如果不考慮政治因素的話,那么仇人關系表明兩方面過去曾發生過激烈的斗爭,私人利益不可調和,很可能吃過對方的大虧。有的仇家雙方鬧到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地步,在情感上極端厭惡、仇視對方。一般人由于個人利益和人性弱點,很難擺脫希望仇家倒霉、遭災的心理。祁奚外舉不避仇,表明他把國家利益放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克服了常人普遍具有的恨仇人的心態,因而心胸坦蕩,對待政事只以公正、公平、公道為準則,排除各種私心雜念。數千年前古人能有這樣的心胸和精神境界,真是令人感嘆不已。此外,祁奚這樣做還要經受輿論的各種猜測和妄議的壓力,要不顧家人的反對,這表明他具有為善的堅定決心和巨大勇氣。
人們推崇祁奚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思想品質具有普遍的現實意義。不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不論實行什么樣的用人制度,如何選拔人才、按照什么樣的標準推薦人選,是經常遇到、又關系到一個企業(單位、部門)的發展前途和相關個人命運的大問題。這類問題主要不是以伯樂的眼光去發現曠世奇才的事,而是按照公正、公平、公道的原則在一個范圍內確定最適合的人選。但問題是有薦舉資格、權力或機會的人在推薦人選時往往出于私心,或根據個人的好惡,或為了小集團的私利,或懷有其他種種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來確定用人名單。面對這樣一些人,人們自然深深地感到祁奚精神的可貴,當然要大力呼喚這種精神在自己所處的時代出現。
晉國司馬魏絳遇到的問題與祁奚不同,他是執法者,擔負懲惡糾錯的職責,但是同樣需要非凡的精神力量和道德品質,以維護國家利益。晉、魯、宋、衛、鄭、莒、邾、齊等國君主聚集在雞澤盟會,晉悼公的弟弟揚干的車子在雞澤不遠的曲梁擾亂了前往參加盟會的軍隊的行列,魏絳為了維護晉國的榮譽,保持晉國與盟國的友好關系,為了法律的尊嚴,他逮捕了揚干的車夫,以大斧處死。在春秋時代,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再加上揚干又是君主之弟,魏絳對他是無可奈何的,但是他處死其車夫就是對揚干貴族威權的嚴重挑戰。同時又因為盟會充滿喜慶氣氛,行刑殺人是犯忌的,因此魏絳是知道自己會激怒晉悼公的。但是他犯死執法,表現了大無畏的精神。由于他抱著必死的思想準備維護法律,打算以自殺來表達自己對國家和法律的忠誠,所以感動了悼公,得到了他的理解,從而化險為夷,邁過了一個政治險境。左丘明在這里以不多的文字塑造了一個赤膽忠心、維護正義的感人形象,為中國歷史樹立了一個不畏強權、公正執法的典型。
晉國自晉文公以后的一百多年時間內稱雄中原,這是多方面的因素決定的。從政治上看,官員忠于職守、以國家利益為重,重視法律,是重要的原因,在這方面,趙盾、祁奚、魏絳可以說是杰出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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