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西洲曲》,可謂南朝樂府之絕唱。這首長篇抒情詩,是以一江南少女之口吻,發舒其對于江北情郎之無極相思。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起唱二句,便一往深情。西洲在江南少女所居附近,江北是其情郎所在之地。玩味詩意,知又當梅花時節,少女回憶起往日與情郎賞梅西洲,故往西洲,折梅一枝,以寄江北。西洲,實愛情之搖籃。梅花,乃愛情之象征。這一“憶”,一“下”,一“折”,一“寄”,正是一往深情。“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此二句,是少女之自我寫照。女兒所著單衫,色如杏紅,大方倩麗;女兒一頭秀發,色如小鴉,烏黑潤澤。此寫少女之美,有兩點可加稱道,一是含蓄而不露,二是取譬眼前自然景致。杏子,雛鴉,皆暮春節物,轉眼春光將盡矣。春光最惹相思,少女取譬眼前暮春光景作自我寫照,正有一份自憐自惜之含情也。“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西洲既是愛情發祥之地,便為女子心魂所縈繞。西洲在何處?撐出小艇,打起雙槳,經過橋頭、渡口,便是西洲。西洲不遠,女子固常往重游。“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伯勞是鳴禽,仲夏始鳴。烏臼乃喬木,夏季開花,種子可用來洗衣、制蠟燭,故舊時人家多植之。日之夕矣,伯勞飛鳴,晚風吹過,烏臼樹搖。此二句寫少女自家門前景物,順上文意脈以解,是少女自西洲還家之情景。伯勞仲夏始鳴,又好單棲,此不僅啟示時節移易,相思之深,亦暗喻女子之孤單。“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烏臼樹下,即女子門前,喬木掩映,門中隱約露出女子頭上之翠鈿。此一要眇之景象,愈增凄美之情韻,亦暗示女子之孤單也。“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紅蓮夏末開花,時節又移矣。日日開門,總盼郎至,然而情郎總是不至。此日開門,又是如此。“開門郎不至”,寫出久別之人日日盼歸、盼歸不至的那份失落心態,來得多么簡練、自然。女子打起雙槳去采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采蓮,非采紅蓮花,是采蓮蓬,即蓮子。“秋”之一字,提起季節之再轉變。江南水鄉,處處湖塘。此一南塘,即女子所居南邊之荷塘。時值初秋,故尚有未凋之蓮花。女子坐小舟中,蓮花高過人頭。蓮花蓮葉掩映,這又是一番清絕幽絕之境界,怎能不撩起相思之幽情?“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低頭把玩蓮子,蓮子青青,青如秋水。此比喻之美,令人贊嘆。小小蓮子,喻之以渺渺秋水,其相似一點,在于青。“蓮子”二字,實以諧音之語,隱喻雙關之意:蓮子,憐子也,猶今語“愛你”。青者,清也。在女子之深心中,情郎之性情,正是清如秋水,教女兒怎能不愛?“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弄蓮意猶未足,更將蓮子置入袖中藏起。既曰“置”,又曰“懷”,足見女子對蓮子之珍惜護持。“蓮心徹底紅”直是明明白白之比喻,喻說愛心之徹底赤誠也。此一節采蓮、弄蓮、懷蓮、嘆蓮,最富南朝民歌天然之情韻。蓮子,成為愛情又一美好象征。“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上言“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至此二句,已是反復傾訴,而相思愈加深切,其情苦矣。憶郎實已成為女子全幅生活之精神。郎終不至,無可奈何,舉首仰望飛鴻——早已是秋天了。鴻雁傳書,原是古人之故事呵。“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鴻雁南飛,從江北來,從情郎所在之地來,飛到江南,飛到西洲,飛到女子所居之地,可是滿天鴻雁,并無一字書信。南北阻絕之悲傷,真使人黯然銷魂。然而此一女子,乃能從黯然銷魂之中振拔,而不被悲傷所壓倒,故更上青樓遙望情郎(青樓以青漆涂飾,此指女子所居。唐宋時才用青樓指妓女居處)。“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可是,縱然是百尺高樓之上,也望不見遙在江北之情郎呵。江北江南,天各一方。女子唯有盡日佇立欄桿,望穿秋水而已。“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高樓曲曲欄桿之畔,女子日日佇立凝望,女子仰頭,雙手低垂。其手皓潔,宛如白玉,見得其人亦光彩照人。此女子高樓佇立凝望之形象,實美如一尊雕象。仰首盼望,見得其心靈期冀追求之無已。低垂雙手,則見得其憂傷痛苦之沉重。“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天色晚了,女子回到室內,懷想之情仍無可抑止,遂卷起窗簾眺望北方。唯見天之蒼蒼,天自高矣;海水漫漫,空自搖綠。斯人終不可見。“自”字、“空”字,相對互文,從大自然與自己之不相干,深刻揭示出自己之寂寞感、失落感。杜甫《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正是同一機杼。海水,或以為指江水,或以為指青天,說皆有理。長江下游,江水浩渺如海。而碧海又何嘗不可以喻青天。但此處仍以講為江水為宜,如此則更切合江南地理環境。此一碧海青天迷離惝恍之境界,實是女子相思心態之絕好體現。故有結唱四句:“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碧海青天之悠悠,與夢思懷想之悠悠,同是無極無垠。在女子之心中,更深知江北情郎您之愁恨,亦如我之愁恨,同是綿綿無盡。南風呵,若知我心意,請吹我夢重到西洲。“吹夢”二字,何等空靈、自然。李白“春風復無情,吹我夢魂散”,相較亦不免遜色。為何不曰吹夢到江北?此不僅葉韻使然。西洲,愛情之搖籃也。曰西洲,足以見意。全詩起唱于“下西洲”,結唱又回向“到西洲”,其回環宛轉之美,圓滿如此。
《西洲曲》藝術造詣自然高妙,體現了南朝樂府之最高成就。論其構思,圓滿具備中國詩歌意境回環宛轉之美。以時間言,則從冬至春,從夏至秋,兼以日日夜夜,已極四季相思、日夜相思、回環宛轉之致。以空間言,則相思于西洲、于門前、于南塘、于高樓、于天、于海,相思真無往而不在,已遍其生活之空間。而整幅意境起自西洲,終于西洲(起是實往,結是夢到,虛實相生),亦極回環宛轉之致。構思造境回環宛轉之美,乃是綿綿情思固執不舍之體現。沈德潛《古詩源》贊云“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情味愈出”,說的正是此一特色。論其手法,則盡有傳統民歌尤其南方民歌之神理。全詩多用比興,而比興皆取江南風光。如“單衫杏子紅”,如“日暮伯勞飛”,如“海水夢悠悠”。整幅詩境是一片江南風光,整幅詩境,亦可謂皆是此女子之一片靈秀氣。又多用接字法,如“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如“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故音節特美,既宛轉回環,又富節奏感。又頗用諧音雙關,如“蓮子青如水”,“蓮心徹底紅”,既委婉含蓄,又豐富了想象。此詩《樂府詩集》、《古詩紀》皆作“古辭”,《玉臺新詠》書江淹作,但宋本不載,《詩鏡》書梁武帝作。當是經過優秀詩人之手潤色的民歌。“單衫”二句、“日暮”四句、“憶郎”二句及“樓高”以下十句,聲調和諧協律,尤其結唱一節構思自然高妙,顯然是經過詩人之潤色。
《西洲曲》是愛情詩,詩中所寫之愛情,是清如秋水之純情,更具有一種擇善固執而不舍之向上精神,這是中國愛情詩之真諦。
最后應當一提的是《西洲曲》故事所發生之歷史地理環境。詩中女子在江南,所愛情郎在江北,兩人相思無極而不得團圓,此一具悲劇味之愛情,隱然似有一南北阻絕之背景。按此詩見載于文獻之時代及其藝術境地之高度,當產生于南朝后期。自齊梁以降,南北朝于江淮間爭戰多年,互有勝負。及侯景之亂,東魏遂盡有淮南之地。景敗,時北齊已代東魏,于是江北亦為北齊所有。是時梁之境,唯以長江為限。以后,陳代梁,復淮泗之地。周滅北齊,敗陳師,陳仍畫江為界,江北之地盡入于周。(參趙翼《廿二史札記》)《西洲曲》中男女雙方江南江北阻絕之情事,是否與南朝后期江北之地反復得失之背景有關,已難確證,提出以資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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