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游。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終義所尤。謙謙君子德,磬折欲何求。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舊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
本詩從其情緒看,應是曹植早年在邶下時所作。其時曹操的嗣位未定,曹植頗有立為世子的指望,故多招賓客,意氣正盛。若是曹丕即位以后,則植已失去行動自由,既不可能有這多親友相從,其胸中也不會有如此豪氣了。《箜篌引》為樂府古題,屬相和歌辭,其本事與本詩不同。按古樂府另有《箜篌謠》,其主旨為交友當有始終,正與本詩相類,故前人亦有謂本詩當題作《箜篌謠》者。
詩的前十六句具言游宴之盛。首句“高殿”,點明了詩中的主人——詩人自己是位王侯,次句“從我游”,又暗示了他領袖群倫的氣派。二句看似措詞平平,其實已經氣象不凡,非有子建之身份者不能道此。殿上既有美酒盈樽,廚下又操辦了豐盛的膳食,烹羊宰牛,這宴席已極誘人。更奐然稱盛的,是席前的音樂歌舞。秦地的箏、齊國的瑟,其音或高亢慷慨,或平和溫柔,叫人聽來或神情激昂、或怡然微笑。那舞女個個如趙飛燕轉世,非但舞姿妙態令人稱奇不置,且其櫻口所發清歌,亦無非往日洛城帝里的殿堂名曲,令人遙想昔盛,感嘆良久。陽阿,西漢趙飛燕原在陽阿公主府里學歌舞,此處既代指舞女,又與“京洛”構成巧對,雖是尋常地名,用來亦見詩人的匠心。這般美酒佳肴、輕歌曼舞,如何不使席上至親好友欣然色動,胃脾大開?高高興興地把了三巡酒,將酒宴的常禮了結,他們便一個個寬松了腰帶,也不去計較是否有失體面,放開肚子盡情地吃喝起來——反正主人愛客,吃得越多,他越高興,我們如不多用些,又如何顯現他的盛情美意?吃罷!于是,在歌舞伴催之下,在酒酣耳熱之余,盛宴達到了它的高潮頂點——“傾庶羞”、亦即席面上的美味佳肴傾數一掃而光!好大的胃口,可以想見,客人們吃得是多么愜意,主人看得是多么歡悅。庶羞,謂種種佳肴,“羞”通“饈”。至此,盛宴結束了嗎?不,還有更令賓客們驚喜萬狀的余興節目呢!主人捧出黃金千兩,說是為眾位祝壽的一點小小禮物。賓客們卻之不恭,只有拜受了之后奉獻上他們的衷心答辭:愿君侯萬壽無疆。終于要分手了,眾賓臨行前再三致意主人:決不忘記往日的友誼誓約,那種對朋友始厚終薄的事,是要受道義譴責的,我們可決不會干!客人是知恩不報非君子,主人卻認定施恩圖報非君子,他連連謙讓:區區薄禮,何足掛齒?我只知保持君子的謙謙之德,舍此別無所求。久要,即舊約,“要”通“邀”。磬折,恭敬貌,謂身體彎折如磬。宴會以賓主間的推心置腹的對答結束,足見主是賢主,賓是嘉賓,他們都是至誠以待人,可不是什么酒肉朋友!惟其如此,這才是一場真正的盛宴,是精神極度輕松、心靈極度愉快的歡宴!
到此為止,也可算一首既有豪闊場面、又有深厚情意的完整的游宴詩了。然而,若僅此而已,便不是建安文學了。“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二句,于篇中突起奇峰。歡會之時,誰曾想到時光消逝?只是到了席罷人散,悄然獨處,這才驚覺絢麗朝陽變成了慘淡白日、煦煦溫風變成了逼人寒氣。“驚風”,非謂風驚,人自驚于風也。這一驚,非但驚醒了詩人,也驚起了全詩,驚動了讀者。“驚”之下又繼以“飄”、繼以“馳”、繼以“流”,這些奔涌的字詞,令人但覺日色微薄、日影西斜,歲月飛馳如輪、飛逝如水,休說沉酣歌舞,遲暮已在眼前。這一切,委實是驚心動魄!寫到這里,悲涼之氣掩住了氤氳酒氣,瑟瑟風聲吹散了歌聲樂聲,生命短暫的至愁至哀壓倒了萬壽無疆的善禱善頌,全詩格調,頓然大變,變得面目皆非!這一轉折,極突兀、極生硬、極不合理;然而,業已在尋求人生價值、探究生命意義的建安人,在窮歡極樂之下,猛然痛感美好時光實在短促、空前盛況無法重復,就算有百年之壽,很快也就到了盡頭(遒,盡也),剛才還是高殿華屋競豪斗奢,轉瞬已與草木一起零落,在荒山野墓里化作塵埃——這,又是極正常、極自然、極合于情理的感情,不作如是想,又如何算得建安詩人?是以“盛時”以下四句,愈轉愈悲,悲涼之氣,直要窒息人了!
然而,建安風骨除“悲涼”之外,還有“慷慨”二字,“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便是這種慷慨意氣的體現。先民都不免一死,我的命運也將如此,憂也罷,不憂也罷,這個歸宿總是注定了的。既是如此,那就樂觀起來吧,讓生命充實起來吧!這二句是卒章顯志,雖然短,也可自成一段落。由此讀者才能領悟,中六句的悲涼,并不是詩人的消沉,而是他在開朗地說清楚痛苦,以便把痛苦埋葬;讀者更能領悟,前十六句的歡宴,也并非是充當中六句的反襯,而正是“復何憂”的具體寫照,惟其無憂無戚,故能縱情作樂、縱筆描繪。有此二句,全詩遂成為有機的整體,而不是意義相反的兩部分的粘合。詩人的人生思考、詩人的樂觀精神、詩人的坦蕩胸襟,都在這二句里得到了充分的展露。
這首詩是曹植的早期作品,其前后兩部分,分別已初步體現了曹植詩風的詞采華茂和風骨遒勁,頗可重視。至于全詩的慷慨悲涼精神,也自具特色,它已不如曹操樂府那么沉郁,而是以積極向上為主,似乎要迎接生命短暫的挑戰,換句話說,那就是“慷慨”的成分多,而“悲涼”的成分少。這或許正是少年曹植的面貌吧。另外,本詩有不可不一辯之處。“久要”二句,即使不是賓客之語(如本文所說),至少也是賓主間的共同心聲。后世拘儒,不明乎此,乃謂這是曹植要求眾賓與他同危難、共功名。然則盛宴千金,倒成了別有用心的利誘:子建是這樣的人品么?且如此解釋,也與下文意義不連屬。章句之儒,斷章取義多此類,真可發一笑。
上一篇:《箕山操·無名氏》原文|賞析
下一篇:《箜篌謠·漢樂府》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