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二十年代在北京作寓公的英國詩人奧斯伯特·斯提維爾寫過一篇《北京的聲與色》,把當時走街串巷的小販用以招徠顧客而做出的種種音響形容成街頭管弦樂隊,并且還分別列舉了哪是管樂、弦樂和打擊樂。他特別喜歡聽串街的理發師(“剃頭的”)手里那把鉗形鐵鉉。用鐵板從中間一抽,就會呲啦一聲發出帶點顫巍的金屬聲響,認為很像西洋樂師們用的定音叉。此外,布販子手里的撥啷鼓和珠寶玉石收購商打的小鼓,也都給他以快感。當然還有磨剪子磨刀的吹的長號。他驚奇的是,每一樂器,各代表一種行當,而坐在家里的主婦一聽,就準知道街上過的什么商販。最近北京電臺還播放了阿隆·阿甫夏洛穆夫以北京胡同音響為主題的交響詩,很有味道。
囿于語言的隔閡,洋人只能欣賞器樂。其實,更值得一提的是聲樂部分——就是北京街頭各種商販的叫賣。
聽過相聲《賣布頭》或《關公戰秦瓊》的,都不免會佩服當年那些叫賣者的本事。得氣力足,嗓子脆,口齒伶俐,咬字清楚,還要會現編詞兒,腦子快,能隨機應變。
我小時候,一年四季不論刮風下雨,胡同里從早到晚叫賣聲沒個停。
大清早過賣早點的:大米粥呀,油炸果(鬼)的。然后是賣青菜和賣花兒的,講究把挑子上的貨品一樣不漏地都唱出來,用一副好嗓子招徠顧客。白天就更熱鬧了,就像把百貨商店和修理行業都拆開來,一樣樣地在你門前展銷。到了夜晚的叫賣聲也十分精彩。
“餛飩喂——開鍋!”這是特別給開夜車的或賭家們備下的夜宵,就像南方的湯圓。在北京,都說“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其實,餛飩挑子也一樣。一頭兒是一串小抽屜,里頭放著各種半制成的原料——皮兒餡兒和佐料兒,另一頭是一口湯鍋。火門一打,鍋里的水就沸騰起來。餛飩不但當面煮,還講究現吃現包。他一手熟練地操著筷子大小的搟面杖,另一只手的掌心就是案板。不消一秒鐘就滾出一只三角形的餛飩,講究皮要薄,餡兒要大。
從吆喝來說,我更喜歡賣硬面餑餑的:聲音厚實,詞兒樸素,就一聲“硬面——餑餑”,光宣布賣的是什么,一點兒也不吹噓。
可夜晚過的,并不都是賣吃食的。還有唱話匣子的。大冷天,背了一具沉甸甸的留聲機和半箱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的多半是京劇或大鼓。我也聽過一張不說不唱的叫“洋人哈哈笑”,一張片子從頭笑到尾。我心想,多累人啊!我最討厭百代公司那個商標了:一只狗蹲坐在大喇叭前頭,支棱著耳朵在聽唱片。那簡直是罵人。我一直奇怪沒人向那家公司抗議過。
那時夜里還經常過敲小鈸的盲人,大概那也屬于打擊樂吧。“算靈卦!”我心想:“怎么不先替你自己算算!”還過乞丐。至今我還記得一個乞丐叫得多么凄厲動人。他幾乎全部用顫音。先挑高了嗓子喊“行好的——老爺——太(哎)太”,過好一會兒,(好像餓得接不上氣兒啦)才接下去用低音喊:“有那剩飯——剩菜——賞我點吃吧!”
四季叫賣的貨色自然都不同。春天一到,賣大小金魚兒的就該出來了。我對賣蛤蟆骨朵兒(未成形的幼蛙)最有好感,一是我買得起,花上一個制錢,就往碗里撈上十來只;二是玩夠了還能吞下去。我一直奇怪它們怎么沒在我肚子里變成青蛙!一到夏天,西瓜和碎冰制成的雪花糕就上市了。秋天該賣“樹熟的秋海棠”了。賣柿子的吆喝有簡繁兩種。簡的只一聲“喝了蜜的大柿子”。其實滿夠了。可那時小販都想賣弄一下嗓門兒,所以有的賣柿子的不但詞兒編得熱鬧,還賣弄一通唱腔。最起碼也得像歌劇里那種半說半唱的道白。一到冬天,“葫蘆兒——剛蘸得”就出場了。那時,北京比現下冷多了。我上學時鼻涕眼淚總凍成冰。只要兜里還有個制錢,一聽“烤白薯哇真熱乎”,就非買上一塊不可。一路上既可以把那燙手的白薯揣在袖筒里取暖,到學校還可以拿出來大嚼一通。
叫賣實際上就是一種口頭廣告,所以也得變著法兒吸引顧客。比如賣一種用秫秸桿制成的玩具,就吆喝:“小玩藝兒賽活的。”有的吆喝告訴你制作的過程,如城廂里常賣的一種近似燒賣的吃食,就介紹得十分全面:“蒸而又炸呀,油兒又白搭。面的包兒來,西葫蘆的餡兒啊,蒸而又炸。”也有簡單些的,如“鹵煮喂,炸豆腐喲”。有的借甲物形容乙物,如“栗子味兒的白薯”或“蘿卜賽過梨”。“葫蘆兒——冰塔兒”既簡潔又生動,兩個字就把葫蘆(不管是山楂、荸薺還是山藥豆的)形容得晶瑩可人。賣山里紅(山楂)的靠戲劇性來吸引人。“就剩兩掛啦。”其實,他身上掛滿了那用繩串起的紫紅色果子。
有的小販吆喝起來聲音細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我怕聽那種忽高忽低的。也許由于小時人家告訴我賣荷葉糕的是“拍花子的”——拐賣兒童的,我特別害怕。他先尖聲尖氣地喊一聲“一包糖來”,然后放低至少八度,來一聲“荷葉糕”。這么叫法的還有個賣蕎麥皮的。有一回他在我身后“喲”了一聲,把我嚇了個大馬趴。等我站起身來,他才用深厚的男低音唱出“蕎麥皮喲”。
特別出色的是那種合轍押韻的吆喝。我在小說《鄧山東》里寫的那個賣炸食的確有其人,至于他替學生挨打,那純是我瞎編的。有個賣蘿卜的這么吆喝:“又不糠來又不辣,兩捆蘿卜一個大。”“大”就是一個制錢。甚至有的乞丐也油嘴滑舌地編起快板:“老太太(那個)真行好,給個餑餑吃不了。東屋里瞧(那么)西屋里看,沒有餑餑賞碗飯。”
現在北京城倒還剩一種吆喝,就是“冰棍兒——三分啦”。語氣間像是五分的減成三分了。其實就是三分一根兒。可見這種帶戲劇性的叫賣藝術并沒失傳。
(1987年人民日報出版社《北京城雜憶》)
賞析隨筆并非隨意為之,也是講究章法的。蕭乾同志的《吆喝》就很有章法。作品采取的是一種連環式結構。
第一環:“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作品先將舊北京走街串巷的小販為招徠顧客而做出的種種音響分作兩種:“器樂”和“聲樂”,然后重點寫“聲樂”——各種小販那醉人的叫賣。這一環是全文的總綱。
第二環:從早寫到晚。寫早晨吆喝賣早點和新鮮蔬菜的,寫白天賣日用百貨和修理各種家具的,然而重點是寫晚上。北京胡同的晚上好不熱鬧:賣夜宵的,唱話匣子的,用凄厲動人的叫喊討飯的,真是應有盡有。這一環重在寫出北京胡同里小販的叫賣聲持續時間之長,種類之多。作者像是一個導游家,先領我們到北京胡同里轉一圈兒,讓我們領略一下小販叫賣那壯觀的場面。
第三環:從春寫到冬。春天一到,萬物復萌,小販們走街串巷賣春鮮兒。夏天賣西瓜和雪花糕,秋天賣“喝了蜜的大柿子”。到了冬天,熱乎乎的烤白薯和一串串糖葫蘆,經小販們一叫賣,也頗為誘人。
第四環:寫叫賣的文化內涵。叫賣是一種民間藝術,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作者將這種文化內涵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其一,有的叫賣說明商品制作的工藝過程。如:“蒸而又炸呀,油兒又白搭。面的包兒來,西葫蘆的餡兒啊,蒸而又炸。”其二,有的叫賣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如賣山楂的喊:“就剩兩掛啦。”其實他身上掛滿了那用繩串起來的紫紅色的果子。其三,叫賣的語言十分豐富,極富表現力。有的善用比喻,如“栗子味兒的白薯”、“蘿卜賽過梨”等;有的合轍押韻,頗為動聽,如“又不糠來又不辣,兩捆蘿卜一個大。”
以上四個環節環環相扣,步步深入,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將北京胡同里小販們的叫賣聲表現得可謂淋漓盡致。
魯迅先生說:“在不識字的大眾里,是一向就有作家的。”這些“不識字的作家雖然不及文人的心膩,但他卻剛健,清新。”(《花邊文學·門外文談》)《吆喝》這篇短札,詠贊的正是這些“不識字的作家”。從這些“作家”的杰作中,我們可以吸取許多文化營養和藝術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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