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窗異草《遼東客》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先大父宦沈陽時,遇一僧,狀貌奇偉,談吐有英氣,不類緇流。[1]而自額以上,肌削皮癟,嗒焉若喪其骨。怪而問之,僧亦不諱。蓋當國初,海內甫定,宵小之徒聚于萑苻者,[2]尚余什一,僧固其間之巨魁也。聚黨十數,某執牛耳,[3]某次之,僧又次之。下此者咸聽指揮,伏于遼東道上行劫者屢矣。一日,有販珠貝者,結伴十余,來自海上,所攜皆值千緡。暮投旅舍,屋數楹,寥落無他物,惟一敝囷置屋隅,則故盛米者也。客視之,俱不介意。眾中一人,貌聳而神清,負一劍,斯須不釋,俯而窺此囷,微哂曰:“噫!鼠子之死期至矣!”眾未及詢,以為李斯之偶有所見耳。[4]將寢,此客忽言曰:“今夕當有胠篋者,[5]諸君不可以不備。”眾愕然,始詰其故。客乃剪燭閂扉,移去其困。屋隅有巨穴,窺之深黑,其中洞然。并欹其囷而驗之,儼一無當之卮,[6]實則盜所從入之徑也。眾皆震驚,謀欲徒。客曰:“徙果能免乎?慎毋恐,有某在此,必不使君輩喪其寶。”因命眾枕資而臥,即震響亦勿張皇。己乃掇矮幾坐穴側,帷燈仗劍,屏息而伺之。眾亦股栗不能眠,假寐以待。睹其劍,光芒射一室,凜然不可以近,誠利器也。
乃傳舍主人果與僧等劇盜為表里奸,見客即往馳報。群寇畢集,將俟其寢而襲取之。客舍之后,地勢卑下,兼有坑坎深丈余,匿空旁出,疊土為階,以上通其隧,蓋皆盜所預構者。于是盡入塹中,然后議進。其首賊以為無患,毅然先登,約鉆至穴口,有聲如裂帛,其人早墜于隧外。撫之腥血污掌,已失其元。舉大駭,低噪“有風”,[7]人心惶惑。而盜之舊規,長者亡,次者必繼。某居僧上,義不容辭,逡巡而復登,未幾又隕,則頭顱亦棄于室內。盜皆大嘩,繼之以入者,非僧誰屬?僧于此時,神氣沮喪,欲不入而不能,欲入而又深恐前車既覆,后車仍往,其心惴惴。無已,始奮然入隧,趑趄良久,仿佛有光。既達穴口,不敢躁進,窺探倉皇,旋覺寒氣侵肌,毛發盡豎,戰戰然欲返,而慮為人嗤,姑以首為嘗試。甫露其頂,未及眉睫,恍若有物如冷雪,遽沃其腦,早已冥然無所知,而身墜矣。群盜燭之,囟門以前,天庭以后,削去者三寸,而人尚微余殘喘。后無繼者,從賊大潰,僅舁二尸及僧去。僧至翌午始蘇,敷以藥,半載乃痊。因愾然曰:“草木余生,不可再作孽矣!”亟散其眾,出家于某寺中。
后數年,邂逅傳舍主人,詰以客之所為,始得其梗概,且言:“某某之首,次日客行,亦不知其所在,室中亦并無血漬,唯目予而笑曰:‘夕來多感玉成,異時當有以報!’言訖徑去。予亦懸懸者數月,今幸無恙,再不敢與盜為緣矣。”僧聞主人言,亦為之三嘆。嗟乎!客其劍仙之流,隱跡于負販者乎?僧遇先大父時,既已六旬,此其壯年事也。比及先大父秩滿回都,[8]東道之民,竟有夜不閉戶者,而行人之無虞,又何待問哉!
外史氏曰:使盜盡殲于隧,其奇必不傳。仙其留意于是乎?不然,人皆及肩,此獨摩頂,何不擊之胥中耶?卒之猛放屠刀,遂登彼岸,非借慧劍之力,有以斬除貪癡,烏能至此?當為之榜曰:決其二以示威,留其一以警眾。仙之意深矣。又,舊傳一婦人孑身夜績,有偷兒穴壁將入。婦聞聲起視,賊已仰臥隙中,濡首而進。婦睹之,笑曰:“若欲眠耶?不可以無枕。”乃以紡磚藉其首下,賊遂不能進退,挺然于穴隙間。天明,呼鄰人執之送官。噫!此婦之智, 亦客之流亞歟!
【注釋】 [1]緇流:僧侶 古代僧眾多穿黑衣,故稱“緇流”。緇,黑色。 [2]萑苻(huan fu):澤名。《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后因稱盜賊出沒之處為“萑苻”,亦代指盜賊。[3]執牛耳:盟主。古代諸侯歃血為盟,由盟主割牛耳取血,后因稱盟主或領袖為“執牛耳”。 [4]李斯所見:據《史記·李斯列傳》,李斯少年時見廁中鼠食不潔,又見倉中鼠食積粟,感嘆地說:“人是賢還是不肖,就像鼠因處境不同而不同一樣。” [5]胠篋(qu qie):偷竊。胠,從旁邊打開。篋,小箱子。 [6]無當之卮(zhi):沒有底的酒器。[7]有風:盜賊中的黑話,意思是有情況。 [8]秩滿:官吏任期屆滿。亦稱“俸滿”。
【譯文】 我已故的祖父在沈陽做官時,曾經遇見過一個和尚。那和尚相貌威武,談吐間有一股英雄氣概,不像是出家人。他自前額以上肌肉瘦削,皮膚干癟,就像缺少骨頭。祖父很奇怪,就問他,那和尚也不隱瞞真情。原來清朝初期,國內才統一,嘯聚山林的強盜,還剩十分之一,和尚就是其中的大盜。他們聚集了十幾名黨徒,某人是大頭領,某人第二把交椅,和尚是老三。其他強盜都聽從他們指揮,經常埋伏在遼東道上搶劫行人的財物。一天,有十幾個販賣珍珠寶貝的商人,結伴從海上來,每人攜帶的都在千吊錢以上。晚上,他們投宿到一家客店,這客店有幾間房屋,沒有其他陳設,只有一個破舊糧囤放在墻角,是過去盛米用的。客商們看見了,都不在意。他們中間有一人,身材高大而相貌清秀,背著一柄劍,始終劍不離身。他探身看了看糧囤,微微譏笑說:“嘿!鼠輩的死期到了!”大家也沒問他,以為他不過像李斯偶然看老鼠而發感嘆罷了。將要睡覺的時候,這個客人突然說:“今天夜里肯定會有強盜來,大家不可不防。”眾人感到驚奇,才詢問其中緣故。那人就把燈剔亮,關上房門,搬開那個糧囤。只見墻角有個大洞,里面漆黑一團,深不見底。再把糧囤傾斜放倒驗看,儼然是一個沒有底的酒器,實際是強盜進出的通道。眾人驚恐萬狀,商量要離開這客店。那人說:“離開這里就能免遭毒手嗎?大家不要恐慌,有我在此,決不讓諸位丟失財寶。”于是命令眾人枕著珠寶睡下,就是有聲響也不要張皇失措。自己就搬了張矮凳子坐在洞口旁,把燈光用布遮起來,手提著寶劍,屏住呼吸,準備迎戰。客商們渾身戰栗,不能入睡,假裝閉眼,等待強盜來臨。再看那人的劍,光芒四射,滿室生輝,凜然不可以近人,真是一柄利器。
這個客店主人,果然與和尚等強盜狼狽為奸,見有客商來,就飛快地前往通風報信。強盜便聚集起來,準備等客商入睡后就去襲擊搶劫。客店后面,地勢很低,下面有一丈多深坑,坑壁有空洞,用土壘成臺階,上面有一條隧道直通客房,都是強盜們預先構筑的。這伙強盜當晚都先進入坑內,然后商量如何進入客房。大頭領以為沒什么事,毅然先上,大約鉆到洞口,只聽得如撕綢子聲響,大頭領早已摔落在隧道之外。同伙們用手一摸,鮮血淋漓,頭已經不見了。強盜們大驚失色,低聲呼道:“有情況!”個個惶恐不安。根據強盜的規矩,大頭領死了,二頭領要繼續上。二頭領居和尚之上,義不容辭,只好猶猶豫豫地上去。不一會,他又跌下來了,頭顱也被砍落在客房中。眾強盜便大聲吵嚷起來,繼續跟著上的人,當然是和尚了。和尚在這個時候,精神沮喪,想不進而不能,想進而又怕重蹈前二人覆轍,心驚膽戰,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進入隧道。他在隧道里磨蹭了半天,仿佛看到了上面的燈光。終于到了隧道口,他不敢貿然進去,慌慌張張地偷看了一下,但覺得一股寒氣襲人,嚇得他毛發直豎,戰戰兢兢想退下來,又怕遭到同伙的嘲笑,只好先用頭試試。他頭才到洞口,還沒露出眉毛,恍然有東西像冰冷的雪水,急速地澆在他頭頂上,然后便茫然無知,身子掉下去了。眾強盜用蠟燭一照,見從腦門到前額之間削去三寸,而人還有口氣。強盜們沒有人敢再上,亂成一團,只得抬著兩具尸體和受傷的和尚潰退下來。和尚到第二天中午才蘇醒,敷上藥,半年以后才痊愈。他感慨地說:“草木之人,僥幸活著,不能再作孽了!”他立即遣散了群盜,到一座寺廟里當了和尚。
過了幾年,和尚偶然遇到了客店主人。客店主人也是當年問那客人的手段,才知道事情的經過,并且向和尚說:“那兩個頭領的頭顱,在第二天那客人走時,已不知哪里去了,屋內也沒有血跡。那客人只盯著我笑著說:‘夜里多蒙你成全,他日一定報答!’說完就揚長而去。我也惴惴不安地過了幾個月,到現在幸虧沒事,以后再也不敢與強盜勾結了。”和尚聽了店主人的話,也為此感慨不已。噢!那客人莫非是劍仙之流,而隱身于商販隊伍中嗎?和尚遇到我祖父時,已經六十多歲,那是他年輕時候的事情。等到我祖父任期屆滿返回京城的時候,遼東道上的百姓,竟有夜不閉戶的,而行人可以無憂無慮,又有什么疑問呢!
外史氏說:即使把強盜都殲滅在隧道中,這種壯舉必然傳播不久。劍仙是否已留心于這個問題呢?不然的話,前二人都揮刀到肩,惟獨對和尚只削去頭頂,怎么不都擊中呢?終于使強盜立即放下屠刀,回頭是岸,如果不是借寶劍的智慧和力量,斬除貪頑呆癡,怎么能收到如此成效?應當為他書寫楹聯:斬除二魁以示威,殘留一盜以警眾。劍仙有著深刻的用意。再,過去傳說有一個婦人夜間獨自一人紡線,有一個小盜鑿穿墻壁就要進屋。婦人聽到聲音起來探視,見那小偷已仰臥墻洞中,正滿頭大汗向屋內挪進。婦人看著他,笑著說:“你想睡覺嗎?不應該沒有枕頭。”于是以紡磚墊在他的頭下,使那小偷進退兩難,只能直挺著身子躺在墻洞中間。天亮以后,婦人便呼喊鄰居把小偷綁送到官府。啊!這婦人足智多謀,也是劍仙之類人物。
【總案】 這是一篇寓言式的作品,借一劍俠在一客店中斬除盜魁,死二殘一,儆示群盜的故事,來歌頌劍俠藝高膽大、智多謀廣;相比之下,強盜只是一群鼠輩,對他們不在多殺,而在打掉其囂張氣焰,使他們放下屠刀,改邪歸正足矣!這也是一種除惡的辦法。篇中尤以刻畫和尚在前二盜被殺后那種色厲內荏、首鼠兩端的心境最為逼肖。而篇后外史氏另講的一個“婦人智擒盜賊”的故事,也是一篇令人拍案叫絕的精彩小說。
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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