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生歌·朱彝尊
玉帶生,文信國所遺硯也。予見之吳下,既摹其銘而裝池之,且為之歌曰:
玉帶生,吾語汝:汝產(chǎn)自端州,汝來自橫浦。幸免事降表僉名謝道清,亦不識大都承旨趙孟頫。能令信公喜,辟汝置幕府。當年文墨賓,代汝一一數(shù):參軍誰?謝皋羽;寮佐誰?鄧中甫;弟子誰?王炎午。獨汝形軀短小,風貌樸古,步不能趨,口不能語;既無鴝之鵒之活眼睛,兼少犀紋彪紋好眉嫵。賴有忠信存,波濤孰敢侮?是時丞相氣尚豪,可憐一舟之外無尺土,共汝草檄飛書意良苦。四十四字銘厥背,愛汝心堅剛不吐。自從轉(zhuǎn)戰(zhàn)屢喪師,天之所壞不可支。驚心柴市日,慷慨且誦臨終詩。疾風蓬勃揚沙時,傳有十義士,表以石塔藏公尸。生也亡命何所之?或云西臺上,唏發(fā)一叟涕漣洏,手擊竹如意,生時亦相隨。冬青成陰陵骨朽,百年蹤跡人莫知。會稽張思康,逢生賦長句。抱遺老人閣筆看,七客寮中敢嗔怒。吾今遇汝滄浪亭,漆匣初開紫衣露。海桑陵谷又經(jīng)三百秋,以手摩挲尚如故。洗汝池上之寒泉,漂汝林端之霏霧。俾汝留傳天地間,忠魂墨氣常凝聚。
這首《玉帶生歌》是朱彝尊詩中的一篇奇作。康熙四十四年(1705),七十七歲的老詩人在朋友宋犖處見到文天祥(曾封信國公)的一方遺硯,遂慷慨悲歌,寫下了這首詩。
“玉帶生”即指文天祥曾用過的端硯,因硯上有白紋如帶,故稱。全詩可分四段,自開頭至“波濤孰敢侮”為第一段,交待了此硯的來歷,并慶幸此硯未曾被以謝后(名道清)為首的投降派用來書寫降表,也沒有落入失節(jié)降元的貳臣如趙孟之手,而躋身于文天祥的幕府之中,與謝翱(字皋羽,號晞發(fā)子),王炎午等節(jié)義之士為伍。詩中描繪“玉帶生”的形貌,用擬人的手法歌頌了不屈不撓的愛國精神。鴝鵒即八哥,古人以硯上儲水處白、赤、黃的圓形斑點為鸐鵒眼,犀紋、虎紋也指硯上的紋理,說“玉帶生”沒有“活眼睛”,缺乏“好眉嫵”,顯然旨在譏諷投敵者的屈已從人,顏事仇。“是時丞相氣尚豪”至“生也亡命何所之”是第二段,由硯寫到硯的主人。文天祥于宋末用兵屢遭挫折,然豪氣長存,常以此硯草檄飛書,為恢復中原大業(yè)而鞠躬盡瘁。但南宋政權(quán)如大廈將傾,無力可支,文天祥慷慨就義,不屈而死。據(jù)史載:文天祥被殺于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當時觀者萬人而他神態(tài)自若,向南再拜,口誦七絕二首。被刑后,有十義士收其尸體葬于城外。自“或云西臺上”至“七客寮中敢嗔怒”為第三段,寫宋亡后“玉帶生”的蹤跡。文天祥殉難后,硯歸謝翱,謝翱曾登浙江桐廬境內(nèi)的嚴子陵釣臺,北望神州,痛苦流涕,后作《登西臺慟哭記》。“冬青成陰”指元惠帝至元四年(1278)元僧楊璉真伽發(fā)掘南宋六代皇帝陵墓,唐玨等人設法往收殘骸,葬于會稽(今紹興)蘭亭山后,上植冬青事,意謂自宋亡至元末未見“玉帶生”的蹤跡,元末始有張憲作《玉帶生歌》。抱遺老人楊維楨則曾將此硯與賈似道的古琴等六種古物以一室貯之,以為加上自己可稱“七客之寮”,詩人設想“玉帶生”必然不屑與賈似道之琴為伍,故云“嗔怒”。“吾今遇汝滄浪亭”至末尾則為第四段,說自已有幸見此奇物,并欲好好照拂,令此物長留天地之間,而志士的忠魂也將隨之千古流傳。
此詩雖作于詩人的老耋之年,然其中慷慨悲歌之情宛然可見。清初的詩家如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往往對宋末節(jié)士的歌詠抒發(fā)感事傷時之懷,寄托自己的遺民心跡。朱彝尊早年的作品中也不時流露出對故明的眷戀,然他中年出仕清廷,老而悔恨,定其出仕期間的詩集為《騰笑集》,取《北山移文》中“南岳獻嘲,北隴騰笑”意,故可知此詩中對文天祥、謝翱等人的表彰,不無作者個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滄桑之感。
此詩藝術(shù)上用了托物寄興的手法。全篇純以擬人出之,雖不離詠硯而實寓人于物,以一硯之經(jīng)歷來再現(xiàn)出歷史的畫面。又將硯與硯的主人結(jié)合起來寫,虛實相兼,想像奇特而不乖史實。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駕馭詩藝的精熟,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作者諳于史料,博通典籍的學養(yǎng),后代浙派詩人走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結(jié)合的道路,與朱氏的這種開啟之功是分不開的。
此詩藝術(shù)上的另一個特點是突破了一般五七言詩的程式,采用了長短錯落的句式,然讀來鏗鏘作聲,蒼勁古樸。朱氏晚年的一些古詩,如《甘泉漢瓦歌為侯官林侗賦》、《羅浮蝴蝶歌》等也都有類似的特征,然此詩最突出地體現(xiàn)了他晚年詩風的發(fā)展傾向。故朱庭珍《筱園詩話》中論此日:“興酣落筆,縱橫跌蕩,雄奇蓋世,信為長篇絕調(diào)。”趙翼《甌北詩話》中論及朱彝尊也說:“中年以后,恃其博奧,盡棄格律,欲自成一家,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可見前人對此詩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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