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吳偉業
去梅村一里,為王太常煙客南園。今春梅花盛開,予偶步到此,忽聞琵琶聲出于短垣叢竹間。循墻側聽,當其妙處,不覺拊掌。主人開門延客,問向誰彈,則通州白在湄、子或如。父子善琵琶,好為新聲。須臾花下置酒,白生為余朗彈一曲,乃先帝十七年以來事。敘述亂離,豪嘈凄切。坐客有舊中常侍姚公,避地流落江南,因言:“先帝在玉熙宮中,梨園子弟奏水嬉、過錦諸戲,內才人于暖閣齎鏤金曲柄琵琶,彈清商雜調。自河南寇亂,天顏常慘然不悅,無復有此樂矣!”相與哽咽者久之。于是作長句記其事,凡六百二言,仍命之曰琵琶行。
琵琶急響多秦聲,對山慷慨稱入神。同時渼陂亦第一,兩人失志遭遷謫。絕調王康并盛名,昆侖摩詰無顏色。百余年來操南風,竹枝水調謳吳儂。里人度曲魏良輔,高士填詞梁伯龍。北調猶存止弦索,朔管胡琴相間作。盡失傳頭誤后生,誰知卻唱江南樂。今春偶步城南斜,王家池館彈琵琶。悄聽失聲叫奇絕,主人招客同看花。為問按歌人姓白,家住通州好尋覓。袴褶新更回鶻裝,虬須錯認龜茲客。偶因同步話先皇,手把檀槽淚幾行。抱向人前訴遺事,其時月黑花茫茫。初撥鹍弦秋雨滴,刀劍相摩轂相擊。驚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聲飛霹靂。南山石裂黃河傾,馬蹄進散車徒行。鐵鳳銅盤柱摧塌,四條弦上煙塵生。忽焉摧藏若枯木,寂寞空城烏啄肉。轆轤夜半轉吚啞,嗚咽無聲貴人哭。碎珮叢鈴斷續風,冰泉凍壑瀉淙淙。明珠瑟瑟拋殘盡,卻在輕籠慢撚中。斜抹輕挑中一摘,漻栗颼颼惜肌骨。銜枚鐵騎飲桑乾,白草黃沙夜吹笛。可憐風雪滿關山,烏鵲南飛行路難。猿嘯鼯啼山鬼語,瞿唐千尺響鳴灘。坐中有客淚如霰,先期舊值乾清殿。穿宮近侍拜長秋,咬春燕九陪游宴。先皇駕幸玉熙宮,鳳紙僉名喚樂工。苑內水嬉金傀儡,殿頭過錦玉玲瓏。一自中原盛豺虎,暖閣才人撤歌舞。插柳停搊素手箏,燒燈罷擊花奴鼓。我亦承明侍至尊,止聞鼓樂奏云門。叚師淪落延年死,不見君王賜予恩。一人勞悴深宮里,賊騎西來趨易水。萬歲山前鼙鼓鳴,九龍池畔悲笳起。換羽移宮總斷腸,江村花落聽霓裳。龜年哽咽歌長恨,力士凄涼說上皇。前輩風流最堪羨,明時遷客猶嗟怨。即今相對苦南冠,昇平樂事難重見。白生爾盡一杯酒,由來此技推能手。岐王席散少陵窮,五陵召客君知否?獨有風塵潦倒人,偶逢絲竹便沾巾。江湖滿地南鄉子,鐵笛哀歌何處尋!
猛一見到此詩詩題,倘若你因此眼目生輝,以為它就是唐人白居易所作的那首“鋪寫詳密,宛如畫出”,并與《長恨歌》一起被推為“古今長歌第一”的《琵琶行》(見何良俊《四友齋叢說》),那就錯了——這首同題之作,實出于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吳偉業之手筆。
但倘若你因此感到失望,以為既有白居易《琵琶行》輝耀于前,吳偉業之同題詩作必定黯然失色,那也同樣錯了——此詩既出于“擅長歌行”的清初詩壇巨擘吳偉業之手,它就決不會平淡無奇、令人失望。如果將白居易的《琵琶行》比作云煙繚繞中的廬山秀峰,則吳偉業的《琵琶行》,就是激蕩石頭城下的揚子江浪。前者聳峙千古,后者長流百世,可以說是同曲異調、共臻至境的姊妹篇。
從兩首《琵琶行》的創作緣由看,這相距八百余年的兩位詩人,都是在偶然之中被琮琮彈奏的琵琶之音吸引,而與主人公相見的。而且彈奏琵琶的主人公,又都是出手不凡的樂界名輩:一位乃“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的長安樂倡,曾引得“五陵年少”如癡如狂了許多年;一位則是號稱“琵琶第一手”的通州琴師白在湄,當年亦曾在明都北京傾倒過無數權貴。但由于白在湄的流寓江南,與長安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淪落不同,乃是因了崇禎王朝的轟然崩潰以及隨之而來的清軍入關造成的,這就使吳偉業的《琵琶行》,在描述的重點和寄寓的感慨上,與白居易《琵琶行》又有了頗大的差異。
先看詩之發端。白居易詩是在“潯陽江頭夜送客”中,引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淪落商婦的。那瑟瑟的荻花、茫茫的江月,正為這位琵琶女的彈奏幽怨之曲,染上了一重凄涼慘淡的底色。此詩則別開蹊徑,落筆便思接百載,從當年的琵琶名家康海、王九思善為“北調”,竟使唐代“性閑音律,妙能琵琶”的高手康昆侖、王維也為之黯然失色敘來,頓將讀者推入了對“絕調王、康并盛名”的悠然緬懷之中。然后不無遺憾地說到“北調”在“百余年來操南風,竹枝水調謳吳儂”中的演變,因了魏良輔、梁辰魚等名流的改制,造成了“北調猶存止弦索”、“誰知卻唱江南樂”的景況。在這樣的背景上,突然從詩中推出“袴褶新更回鶻裝,虬須錯認龜茲客”的豪放主人公——北調名家白在湄,自能給你一種峰回路轉、豁然開朗的意外驚喜。詩中的“王家池館彈琵琶”、“悄聽失聲叫奇絕”二句,正如奔瀾逆折,將彌漫字行之間的百年憾云一掃;由此轉入對白在湄琵琶妙韻的描摹,能不令你肅然動容、屏息以待?
讀過白居易《琵琶行》的,恐怕都不能不為詩中對商婦彈奏之樂的形象描摹傾倒。那聯翩的奇喻,舒緩、疾急的節奏交替,和從有聲之境漸低漸弱,化為“凝絕不通聲暫歇”的無聲之境,突而又迸發出“銀瓶乍破水漿進,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急風驟雨般樂曲高潮,最后在“四弦一聲如裂帛”中戛然收束,展出“唯見江心秋月白”的一片靜默畫境——如此“用常得奇”、波瀾迭蕩的音聲描摹,后世究竟有誰還能與之爭鋒?
但吳偉業卻沒有因此退避。他準確地把握了白在湄琵琶曲所不同于商婦自訴身世的特點,巧妙地將其“高卑啴疾”之調與崇禎十七年來的“明亡事相映比”,從而在對琵琶音聲的描摹上開了新的境界。“初撥鹍弦秋雨滴,刀劍相摩轂相擊”——白在湄這悲壯蒼涼的起調,入耳便與商婦那“弦弦掩抑聲聲思”的一彈三嘆不同,剎那間把人們帶入了李自成大軍揮旗東向,破大同、圍北京的大動蕩歲月。詩人的描摹也因此筆墨蕭蕭,在一片風雨中如聞有刀戟交鳴之音起于筆端。接著便是京師淪陷、明軍崩散,崇禎皇帝倉惶逃到煤山頂上,面對著飄翻全城的義軍云旗,終于在喟然長嘆中絕望自盡。這時的琵琶曲韻,想必已化作激越悲愴的變徵之調,詩人的運筆由此在疾切奔行中一頓:“驚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聲飛霹靂”——這是震蕩于琵琶弦上的最驚心動魄的“一聲”,詩人借助于“霹靂”之喻,又著一力透紙背的“飛”字,它便如閃電中的突發雷鳴,剎時震蕩了讀者的身心!而后進行潑墨般的濃筆渲染:“南山石裂黃河傾,馬蹄迸散車徒行。鐵鳳銅盤柱摧塌,四條弦上煙塵生。”讀者可以感受到,此刻的琵琶之韻,正挾帶著主人公對大明王朝轟然倒塌的多少哀傷,化作洶涌的煙塵和狂潮,在琴弦上滾滾奔騰!當這哀傷進入痛泣欲絕的時候,琴弦便霎然沉寂了。詩中以“忽焉摧藏(臓)若枯木,寂寞空城烏啄肉”為喻,從明軍兵潰如山倒的畫面中,突然推出城陷人亡的一片死寂之景:這正是對白居易描述“此時無聲勝有聲”筆意的絕妙翻新——表現琴韻的突然沉寂,偏用烏飛滿天、啞啞啄尸的有聲畫面反襯,這無聲的曲韻,豈不愈發令你不堪卒聽?白居易描摹商婦奏曲的收束,是在無聲之境中猛然跳向琵琶狂彈的樂曲高潮中戛然而止的。它對于表現女主人公身世滄桑中蓄積的哀慨迸發,正有破閘傾瀉之力。此詩的描摹,則適應于琴師對一個崩塌了的故國王朝的深情哀悼,從無聲的沉寂中,徐徐化出故宮“貴人”的幽幽哭泣。而后將這哭聲,轉換在從北國到南疆的無限空闊背景上,與那“白草黃沙夜吹笛”、“瞿唐千尺響鳴灘”的蒼涼之景交匯在一起,漸遠漸弱,終于消融在彌滿“關山”的風聲雪影、凄絕三峽的“猿嘯鼯啼”之中——這便是白在湄所奏琵琶曲的悠悠收止之境。吳偉業借助于豐富的想像,將它化成了多么遼遠而充滿哀思的視覺空間。使你于誦讀之際仿佛感到,那橫亙于北國南疆的重重關山,茫茫江河,似乎全在為明王朝的傾覆而墮淚、咽泣。
白在湄的琵琶樂至此已在“豪嘈凄切”的幽幽余韻中結束,我們的詩人似乎也可以長嘆擲筆了。出乎意料的是,詩人在回筆時卻又陡然旁行,從“坐中有客淚如霰”中,又引出了避地江南的先朝“中常侍(宦官)姚公”的一段悠悠回憶。詩人描述這段回憶,正與上文的蒼涼哀慨相反,用的是節奏舒緩、色彩濃麗的筆墨:“穿宮近侍拜長秋,咬春、燕九陪游宴”——那正是崇禎王朝除閹黨、整朝綱而頗具氣象的“昇平”歲月。每當立春之日或正月十九,他曾多少次陪隨“先皇”生食蘿卜、“致酹祠下”,領略那“咬春”、“燕九”的游宴之樂!而當崇禎“駕幸玉熙宮”,興致勃勃地“鳳紙僉名喚樂工”,在苑池上表演裝有機簧的木偶之嬉;或者在御宴席前“不拘濃淡相間,雅俗并陳”,演出那“世間騙局俗態”的“過錦”戲時,宮中上下又曾聳動起多少歡聲笑語!還有玄武門外高達百余丈的“萬歲山”前,翠屏山下碧水蕩漾的“九龍池”畔,更有多少佳木奇果可賞、鼓舞歌樂可聽——這就是姚公在回憶中悠悠敘及的美好往昔,經詩人如火如錦的彩筆描摹,那景象便簡直如夢思一般,縈繞于讀者眼前而撩拂不去了……
在描摹白在湄那痛悼先朝淪亡史事的琵琶曲后,又添上這一段色彩繽紛的先朝盛事回憶,似乎令人不解:它豈不要大大沖淡讀者被激蕩起來的悲愴和哀傷么?其實恰正相反。讀過白居易《琵琶行》的都不會忘記,詩人在表現琵琶女月夜彈曲的淪落晚境后,正通過她的回憶,展現了女主人公當年那明月般升起教坊樂壇的美好往事。以此映照她“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悲慘晚境,便使這位孤苦商婦的淪落生涯,愈加顯得凄涼和辛酸。這就是藝術表現中以濃麗襯黯淡、以歡樂寫悲哀的反常筆墨之妙用。吳偉業在詩之結尾突然回筆,借姚公之敘憑空添上一段對先朝盛事的回憶,正又是對白居易創造的這一筆法的活用。所不同的是,白居易以琵琶曲之彈奏為主線,重在表現琵琶女今衰昔榮的身世之慨;吳偉業則由先朝覆亡見證人白在湄的彈奏琵琶,意外地引出了另一位先朝盛事親歷者“姚公”的銜淚回憶。以昔日王朝“昇平”之樂,寫其在內憂外患中的覆亡之悲,使這一悲哀在如泣如訴的不絕琴韻中,更帶有了如夢如幻、樂盡哀來的無限傷感。這樣看來,吳偉業之《琵琶行》,不僅在表現技巧上,對白居易多有繼承中的翻新;更在借琵琶曲以寄寓對歷史的興亡之感上,局陣恢宏、情思深沉,于白居易之后又開了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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