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羅兩峰《鬼趣圖》·羅惇曧
子非鬼安知鬼之樂?胡然開圖令人愕?偶從非想非非想,青天白日鬼劇作。群鬼作事自謂秘,逢迎萬態(tài)胡不至!豈虞鬼后不生眼,一一丹青窮敗類。中有數(shù)鬼飄峨冠,自矜鬼術(shù)攫美官。果能變鬼如官好,余亦從鬼求奧援。問鬼不語鬼獰笑,鬼似擯我非同調(diào)。吁嗟鬼趣今何多,兩峰其如新鬼何!
羅兩峰,即羅聘(1733—1799),江蘇揚(yáng)州人,為“揚(yáng)州八怪”之一。兩峰是位奇士,工詩善畫,人物、山水、花卉無不臻妙,尤以畫鬼著稱。所寫《鬼趣圖》,為長幅畫卷,“殊形異狀,宛然吳道子《地獄變相》”(王昶《湖海詩傳》),百馀年來,袁枚、姚鼐、錢大聽、翁方綱等名人題詠殆遍,而在眾多的題詩中,羅惇曧這首七古最為人傳誦。
所謂“鬼趣”,本佛家語,猶言鬼道。《大毗婆沙論》:“云何鬼趣?答:諸鬼一類伴侶眾同分,乃至廣說。”羅兩峰寫《鬼趣圖》,旨在諷世,而羅惇曧題詩則借題發(fā)揮,揭露當(dāng)時社會的丑惡現(xiàn)象,把清末黑暗腐朽的官場刻畫成群鬼亂舞的鬼蜮世界,諷刺尖刻辛辣,洵為不可多得的佳制。
起句,套用《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句式。子,指羅兩峰。詩一開頭說:兩峰啊兩峰,你不是鬼,怎么會知道鬼的樂趣?可是展開這幅圖畫,為什么又會使人這樣驚愕呢?陳衍《石遺室詩話》謂此詩入手“最為得勢”,兩句點題,作若疑若訝之語,頗似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的寫法。三、四句緊接,寫兩峰作畫的緣由:一是畫家豐富的想像力,二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生活。“非想非非想”,亦佛教用語。《楞嚴(yán)經(jīng)》:“如存不存,若盡不盡,如是一類,名非想非非想處。”《法蘊(yùn)足論》:“超一切種無所有處,入非想非非想處具足住,是名非想非非想處。”非非,表示虛幻的境界;非非想,猶言幻想。羅兩峰名列“揚(yáng)州八怪”之中,其畫風(fēng)與當(dāng)時“正統(tǒng)”畫家大異,被目為畫壇的“偏師”、“怪物”,他想像奇特,甚至怪誕,真可說是“想入非非”,但激發(fā)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還是現(xiàn)實世界“青天白日鬼劇作”。“白日青天”四字深諷,鬼之猖獗可知。最妙的是,群鬼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橫行,它們還“自謂秘”,詩人一語道破群鬼心理。既然已逢迎萬態(tài),無所不至,還有什么秘密可言?但群鬼依然自我感覺良好,以為大可以瞞天過海,怎料到鬼的背后沒生眼睛,畫家把這些壞家伙的丑惡情狀一一描繪下來了。
“中有”二句,為《鬼趣圖》之特寫鏡頭。詩人選取印象最深刻的、最具特征的“官鬼”來描寫:它們戴著儒生的高冠,自夸精通“鬼術(shù)”,并用來攫取高位肥缺。封建社會的官場,大抵登龍都要有術(shù),上邊所說的“逢迎”,更是鬼術(shù)的重要部分,盡管孟子說過:“逢君之惡,其罪大。”趙岐注:“逢,迎也。君之惡心未發(fā),臣以諂媚逢迎而導(dǎo)君為非,故曰罪大。”但阿諛奉承,走后門,拍馬屁,種種社會不良傾向和風(fēng)氣,千百年來一直盛行不衰,詩人所揭露的鬼趣鬼術(shù),到今天恐怕還未能完全消匿吧!詩人忽發(fā)奇想:“果能變鬼如官好,余亦從鬼求奧援。”如果自己真的能變做鬼,也能得到美官的話,我也想向群鬼求助了。這兩句故作頓挫,逼出下文:我向鬼探問時,鬼不答話,只是獰笑,它們像在排斥我,認(rèn)為我不是它們的一伙。這里筆勢甚佳,正言若反,更有意味。陳衍不解作者用意,謂“惟‘果能變鬼’二句稍鈍置,擬易‘豈知變態(tài)能如鬼,未鬼早已得奧援’。昔韓退之為玉川(盧仝的號)改《月蝕》詩,滿紙陰森有鬼氣。吾亦欲玉川吾掞東(羅惇曧的字),他時為鬼董上添一故實矣。”《石遺室詩話》常妄改他人之作,如易為“豈知”二句,則與“問鬼”二句不相應(yīng),文氣割裂,轉(zhuǎn)成敗筆了。“吁嗟鬼趣今何多,兩峰其如新鬼何!”收二語為全詩的本旨。如今的鬼鬧得越來越厲害,鬼趣鬼術(shù)千變?nèi)f化,兩峰啊,你又能把這些新鬼怎么辦呢?“新鬼”二字,為全篇之眼,緊承“變鬼”之意,揭露了在封建制度下,不少人為了求官求財,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墮落為鬼,新鬼越多,為害越烈,其丑形惡相絕非羅兩峰所能描畫得了的。
羅氏有《癭庵詩集》,黃節(jié)稱其詩“造境沖夷”,而這首題鬼趣圖詩卻是集中別調(diào),嘻笑怒罵,極諷刺之能事,全不管那一套“溫柔敦厚”的詩教,這也是此詩之所以成為佳作的重要因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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