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山秋夕·屈大均
秋林無靜樹,葉落鳥頻驚。
一夜疑風雨,不知山月生。
松門開積翠,潭水入空明。
漸覺天雞曉,披衣念遠征。
錢林《文獻徵存錄》亟稱屈大均的山林、邊塞詩,《攝山秋夕》即是其中最出色的一首。
攝山,一名棲霞山,在今江蘇省江寧縣東北。清順治十六年(1659),為逃避清兵迫害已削發為僧九年的屈大均在南京稽留時,曾至此游覽,寫下了這首山林五律佳作。因此,沈德潛《明詩別裁》即以其今種的法名把此詩編入“方外”一類。
從詩題來看,是寫秋夜的山林。在一般詩人、特別是僧人的筆下,這自然是無比的安寧、靜謐。在這一方面,王維曾作過非常絕妙的描寫,“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但這里,作者給我們展示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番景色。“秋林無靜樹,葉落鳥頻驚。”在秋夜的山林中,沒有一棵樹是安靜的。起句即凝煉、遒健,為全篇之警策。“葉落鳥頻驚”,就具體地描繪了這不平靜的山林。每一棵樹上的葉片都紛紛墜落,因而使得那棲息在樹上的鳥兒都不得安寧,被頻頻驚起。這里用鳥被落葉驚起來描寫山林的不寧靜,構思奇特,想像豐富,讀來別有意趣。一個“頻”字,用得極妙,它非常生動地突出了山林的不平靜。這兩句是從空間上,從對樹木、落葉、驚鳥的具體描繪中來渲染秋夜山林的不寧靜。下面“一夜疑風雨,不知山月生”兩句,則是從時間上,從人的感受上來進行烘托。落葉唏唏沙沙,一夜都未曾停止過,使人感覺到仿佛一晚上都在刮風下雨。既以為是風雨,當然也就不會有月亮了,所以連山月已經初升都不知道。這兩句委婉回環,折旋有致,與首聯兩句剛柔相濟,相得益彰,生動、形象地給我們描繪出了一個極不寧靜的攝山秋夕。屈大均是一個有民族氣節的詩人,十八歲就參加了陳邦彥、陳子壯、張家玉等人領導的反清武裝斗爭。1650年清兵再陷廣州時,他反對垂辮,不得已在番禺縣雷峰海云寺削發為僧。他的為僧不是為了求得清閑,僅僅是為了避害。其《別王二丈予安》詩云:“圣人恥獨善,所貴匡時艱。”“篋中有陰符,余生焉得閑?”他雖然已為僧九年,但“六根”并未曾清凈,國難家仇一刻也不曾忘懷。他在與此詩同一時期的《秣陵》詩中就談道:“如何忘國恨,盡在大江東。”所以,這山林的不寧靜正是作者不平靜的心緒的自然流露。
“松門開積翠,潭水入空明。”山林的不平靜,或者說心緒的不寧,使作者整夜都無法安睡,于是他起來打開用濃密青翠的松枝搭成的柴門,眼前出現的是一汪通徹透明的潭水。多么的安謐,多么的恬靜!這是不平靜的秋林中唯一的一角靜謐的所在,它足以使人神志清爽,心脾俱澈。但是這并非作者所要追求的,這清澈平靜的潭水壓不住作者心中的波瀾。“漸覺天雞曉,披衣念遠征。”天雞已經報曉,天漸漸亮了,作者披上衣服,心里又掛念起遠行的事來。這是作者第一次遠行,曾遠至山東、河北、東北,在南京稽留時間較長。他曾與朱彝尊、王士禛等著名詩人交游,并積極聯絡抗清志士,密謀策劃反清。所以,“披衣念遠征”,這是全詩畫龍點睛之筆,它揭示了全詩躁動著的力量之所在以及作者爾后行止之所由起。兩年后屈大均即蓄發歸儒,隨后又第二次遠行西北,與抗清志士顧炎武、李因篤等人交游。顧炎武曾贈詩云:“弱冠詩名動九州,紉蘭餮菊舊風流。”(《屈山人大均自關中至》)認為他的詩繼承了屈原的遺風。“披衣念遠征”,不正是體現了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的精神嗎?
潘來《廣東新語序》稱屈大均的詩“祖靈均而宗太白”,《晚晴簃詩話》亦稱屈大均“詩自謫仙入”。這首詩兼具氣韻聲色之美,雋妙圓轉,“天機自流”(沈德潛《清詩別裁》評此詩語),的確具有李白詩流轉自然的特殊風韻,實實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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