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朱彝尊
山雪消猶未,江梅凍巳殘。
龍蛇翻遠蟄,鳥雀凜相看。
短服裝綿少,深杯入手干。
今宵聞擊柝,轉憶北城寒。
明亡時,朱彝尊年方十余歲。清兵入浙,他經歷了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遭遇。二十余歲時,他曾客居山陰,與祁彪佳之子理孫、班孫交游;又與抗清志士參預了鄭成功、張煌言進軍長江的密謀,事敗避居溫州。到了晚年,朱彝尊手定《曝書亭詩集》時,便將反映他早年抗清心跡的詩篇大量刪落。今天,我們在其《詩集》中所見到的作品,大多是應酬贈答、模山范水、花草蟲魚、詠懷古跡和嘲風弄月、艷情閑適的主題。然而,即使在這些看似遠離政治的詩作中,只要讀者細心尋繹,仍可見作者思想與感情上的矛盾。
《山雪》見于《曝書亭詩集》。全詩緊扣題旨,開合有致,徐徐道來;而詩人的情志則于詩篇中隱隱透出。
首聯入篇點題。山雪已開始融化而尚未消盡:既是直道眼前之景,又暗示了時令正值初春,嚴冬的寒潮尚未完全退去。春之女神既如此姍姍來遲,而江邊的梅花卻已在嚴寒與冰雪的摧折之下凋零殘損。作者筆下的梅花,用一“殘”字表現其特征,既無“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神韻,也無“凌寒獨自開”的傲骨。作者的用意,看似通過寫梅之“殘”來表現初春之“寒”,其實詩的深層含意未始不象征了時勢的特點并暗寓了作者的心境。
頷聯寫初春之際自然界的變化。龍、蛇之類冬天蟄伏的動物,在一陽初動之際便蠢蠢欲動,大有不待驚雷破土而出之勢;而林間的鳥雀則不然,它們在料峭的春寒中抖抖索索,凄凄然相對而視。《周易·系辭下》云:“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后世常以“龍蛇”比喻非凡的人才,如桓譚《新論·均任》篇云:“龍蛇有翻騰之質,故能乘云依霧;賢才有政理之德,故能踐勢虛位。”《漢書·揚雄傳》亦云:“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則龍蛇。”由此看來,作者以“龍蛇”與“鳥雀”對舉,似有深意。詩中“鳥雀”的形象,又使人聯想起《史記》中陳涉的豪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按之作者的生平經歷,他早年立志抗清復明,事敗后蟄居避禍。中年以后一改初衷,應清王朝的“博學鴻詞”之征,以布衣除檢討,未幾罷歸。因此,我們似可作一大膽的設想:在“龍蛇翻遠蟄,鳥雀凜相看”的意象中,隱隱可見作者及其同時代人的精神面貌。
頸聯落筆于作者自身。“短服”指短衣。在我國古代,傳統的漢族服飾是“寬袍大袖”,而北方的少數民族則“短衣窄袖”。據宋代沈括的《夢溪筆談》記載:“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窄袖,緋綠短衣,……皆胡服也。”盡管如此,“短衣”與“胡服”在古代典籍中仍有密切的聯系。例如:李白《奔亡道中》詩云:“愁容變海色,短服改胡衣。”詩中的“短服”,似指清朝定鼎之后強行推行的滿人服式。既言“短服裝綿少”,言外之意即謂作者穿著新朝的服飾,身上更感寒冷。后一句“深杯入手干”,謂裝滿酒的深杯一拿起來便一飲而盡,具有借酒驅寒和借酒澆愁的雙重含意。此句的表層含意是點出了一個“寒”字;而其深層含意則暗寓了一個“愁”字,其中又包含了家國之愁與個人遭遇之愁的雙重成份。
尾聯寫作者夜聞擊柝之聲,從一聲聲的敲更聲中引發了對當年“北城寒”的追憶。北城謂北方之城,似特有所指。今夜的擊柝聲與當年北城的擊柝之聲是如此相似,而今夜的寒冷與當年北城的寒冷也不相上下,故觸發了作者的聯想。其實,作者此時的心境,也一定與當年在北城時非常接近,至少在主要方面是相似的。然而,迫于時勢,作者不可能直白地把他的心境揭示給讀者,甚至連能夠略微表明他心境的暗示也沒在詩中留下。這樣,作者便把一個難解的謎留給了后世的讀者。
全詩風格含蓄,耐人尋味;措詞又極妥貼,如名家法書,意到筆到,力透紙背,見出作者深厚的語言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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