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作·龔自珍
不是斯文擲筆驕,牽連姓氏本寥寥。
夕陽忽下中原去,笑詠風花殿六朝。
自從《莊子》中寫到夢蝶以后,詩歌中便常常寫到夢。詩人之所以寫夢,一方面是由于他們的理想在現實中無法實現,便到虛幻的夢境中尋求寄托;另一方面是因為夢境虛無縹緲,便于馳騁自己的想像,顯示自己的才華。龔自珍此詩,看來是屬于前者,在清廷的黑暗統治下,他雖欲“慷慨論天下事”,然卻感到“天下無巨細,一束之于不可破之例”,為了沖破種種束縛,他便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到夢。
大凡寫夢境,總是迷離惝怳、飄飄忽忽,充滿了神奇的浪漫情調。即以夢筆而言,《南史·江淹傳》便說過:淹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此詩不寫筆在夢中被人索去,而說“斯文擲筆”,是詩人自己把筆扔掉。僅此細節,已把詩人的豪邁氣概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在描寫夢境上,他不著一奇麗之字,出語平實,類似宋人的以議論為詩,不像在做夢,倒像在申辯,至多是在夢中發出“囈語”。這也許是龔氏獨到之處。奇怪的是,詩人為何要寫“斯文擲筆”?按之詩集,其《己亥雜詩》有云:“霜毫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潑墨看。何敢自矜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篇末自注:“己丑殿試,大指祖王荊公《上仁宗皇帝疏》。”也就是說,他在道光九年(1829)殿試時,曾學習北宋王安石倡議變法,作了一道對策。事隔十年,他仍感到躊躇滿志,引為自豪。本篇所說的“斯文擲筆驕”,同《己亥雜詩》的本事雖不一樣,而心境卻頗為相似。按此篇之作,在道光七年丁亥(1827),下距己丑殿試僅僅兩年,距己亥出都,則有十二年之久了。當時詩人才三十六歲,正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之際。通過這兩句詩,表現了對自己才能的自信,對理想的執著。“牽連姓氏本寥寥”一語,緊承前句,意謂一個人的名譽地位毫不足奇,即使名噪一時,終將歸于寂寥。他在《己亥雜詩》中抒寫了撰成《布衣傳》后的感想,也曾說過:“登乙科則亡姓氏,官七品則亡姓氏。”就是說即使考中進士,當了七品芝麻官,最終也名不見經傳。何況他才寫了幾篇自以為得意的詩文呢。這里言簡意深,詩人不汲汲于名利的磊落胸懷隱然可見。
如果說前二句描寫了灑脫而高昂的情致,至后二句則來了一個跌宕,波瀾曲折,意味雋永。“夕陽忽下中原去”,似乎是夢中景象,但也可能含有諷喻。夕陽西下,總是沒落的象征。漢代班倢仔《自悼賦》云:“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這是以夕陽西下自傷身世。龔氏此詩則系為現實而發感慨。此時清王朝日漸衰弱,猶如日薄西山,氣息奄奄,詩人不便明說,只好以象征手法加以暗示。在這黑暗的時代,詩人的筆不能寫《當世急務》那樣的政論文章,怎么辦呢?姑且“笑詠風花殿六朝”吧。是的,寫寫詩,飲飲酒,吟詠風花雪月,做一個“六朝文學”的殿軍,倒也自在。這是調侃語,也是牢騷語。雖然作于夢中,而對現實的不滿,凄然流于言外。在龔自珍的詩集里,固然也有一些詠風花的作品,但他實質上并不以此為能事,更沒有沉湎其中。在《題盆中蘭花四首》中,他說:“謚汝合歡者誰子?一寸春心紅到死。”在《己亥雜詩》中,他更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可見他雖詠花,但卻不像六朝人那樣以綺靡華艷取勝,而是重在寄托,通過花草風月,表現了個人堅貞的品格,高尚的情操。因此我們讀此詩,須透過夢境的紗幕,看到一顆關情現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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