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醉歸入寢門似聞亡兒病中氣息,知其魂尚為我候門也(其一)·趙翼
簾鉤風動月西斜,仿佛幽魂尚在家。
呼到夜深仍不應,一燈如豆落寒花。
這首追悼亡兒的詩作,措詞極為酸楚,具有深厚的感人力量。乾隆三十九年(1766),作者三十九歲,這年六月愛子耆瑞染病夭亡、作者父子情深,中年喪子,至為哀痛。一天暮夜,作者從外面酒醉歸來,剛剛蹣跚地跨進寢室門內,驀然間悲痛的情緒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頭,他似乎聽到了亡兒在病中呻吟的氣息,感到兒子雖然亡故,但兒子的幽魂,仿佛仍然停留在家里,仿佛就在這個凄涼的夜晚,兒子還在為他候門。讀了作者這樣的詩題,人們不禁感受到作者是沉浸在辛酸的淚水和沉哀的嘆息之中,他不是在寫詩,而是在哭泣。
夜色是凄冷的,夜風吹動著簾鉤,偏西的月亮,把她的斜光射進寢門的一角,寢門內閃亮著孤寂的燈光。詩的首句通過“簾鉤”、“夜風”、“斜月”諸種情態的描敘,表明詩人在此時此境,整個心靈是在被哀傷吞噬。也就在這個地方,他曾聽到過兒子夜讀的聲音,聽到過他在晚間回來兒子在門內應聲的笑語,也聽到過兒子在病中的呻吟。而今是簾幙依舊,一切陳設,還像從前一樣,面對眼前凄清的景色,他不能相信多年的父子情緣就這樣無聲地消逝了。他感覺到這不是幻夢,兒子病中的氣息就在身邊,兒子的幽魂,一定還棲息在家里,于是“仿佛幽魂尚在家”這個詩句,帶回了他許許多多的憶念。
他不由地低聲呼喚著,呼喚著,慢慢地他的聲音變成凄厲,但他并沒有得到幽魂的回應,夜深沉,一切都在惘然之中。夜風還在不停地吹著,簾鉤似乎在向他低語——耆瑞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西斜的月亮還在用清冷慘白的余光,透過窗子照著寢室的另一個側面,照著這個“呼到夜深”不見回應的悲傷的父親,萬喚千呼“仍不應”,他的耆瑞畢竟是走了,走遠了。“仿佛幽魂尚在家”,只不過是他在失望中懸著的一絲希望的影子,此刻這影子也隨著他的凄聲哀喚而漸漸消逝了。房子里的燈光越來越顯得微弱,慘綠色的燈光,竟結成了一穗寒花,燈光如豆,最后,這穗寒花也隨著夜深而隕落了。這就是“一燈如豆落寒花”這個詩句所構成的具體而又悲涼的境界。他原先存在著的一絲希望的影子,就和燈穗“落寒花”一樣,隕落了,消逝了。他墜于失望和痛苦之中。詩句中間著一“落”字于“寒花”之前,這是他凄心之語,也是他心境上沉哀的體現。
在我國傳統的古典詩文中,有不少血淚交縈、感人深至哀悼篇章,文章如韓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詩如元稹《悼亡詩》、夏完淳《細林野哭》悼師詩,詞如納蘭性德悼亡婦之《賀新郎》、《沁園春》等作,都以情深語摯,為世人傳誦。其中悼念兒女的詩作,更有不少凝聚親情的血淚作品。其以平淡語感人者如陳子龍《悼女頎詩》云:
“日日階前笑語開,隨花逐蝶弄花回,生平一步嘗回首,何事孤行到夜臺。”
又云:
“青蔥玉立小神清,六載悠悠夢里情。卻恨轉多聰慧事,累人相憶太分明。”
以家常語感人者,如比作者時代稍早之鄭燮《哭犉兒》五首,其一云:
“天荒食粥竟為長,慚對吾兒淚數行。今日一匙澆汝飯,可能呼起更重嘗!”
其二云:
“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荒途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
以上兩家之悼女悼兒,多以白描之筆,寫深至之情,而作者之悼亡兒耆瑞,則純以酸楚語感人、從詩題之“入門似聞亡兒病中氣息”,到詩的結句之“燈落寒花”讀了之后,無不使人為之酸鼻,使讀者感觸到作者痛楚的心靈,乃至為作者的哀悼情緒所感染而掩卷??梢姶嗽娔耸羌兦橹鳌M鯂S在《人間詞話》中曾謂“詩詞中之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例以作者此詩,首句之“簾鉤風動”景語也,但有此景此境,才產生次句之“仿佛幽魂尚在家”之情語,見到此景,已經動情,故此景語,謂之情語可也。此景乃為觸動情語而設。第三句“呼到夜深仍不應”,情語也,而結句所寫之景,更為此極情語之深化,則是“一燈如豆”之語,實為此情在景中之具體展現,謂之情語,反而更為深切。因此作者追悼亡兒之詩,所有語言無非情語也。倘謂此詩為“情景相生”之作,已失之淺鄙;若強分情語景語,不足以言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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