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征人語(十三首選一)·納蘭性德
列幕平沙夜寂寥,楚云燕月兩迢迢。
征人自是無歸夢,卻枕兜鍪臥聽潮。
納蘭性德成進士、任御前侍衛的前幾年,三藩之亂正殷,清王朝用兵頻繁,戰爭在湖南、廣西等地進行。吳三桂下衡陽、陷長沙,前鋒攻克洞庭湖濱的重鎮澧州、岳州。清廷披甲之士轉戰湖湘,久戍不得歸,多內懷怨悵。后來,納蘭性德任侍衛,常隨康熙巡幸,結識了參戰的將士,他們向性德傾訴過軍旅之勞,久戍之苦;詩人據此寫成了一組絕句《記征人語》,這里選的是十三首中的第一首。這組詩涉及的地名,有岳陽樓、洞庭湖、衡陽,又提到“九歌”“湘君”,且有“移軍日夜近南天,薊北云山益渺然”的詩句,可知“征人”向性德說的是在湖南境內作戰的生活。這首詩中的“楚云”之“楚”,即指征人轉戰的湘楚之地;“燕月”之“燕”,是他家人所居的北地幽燕;詩中“臥聽潮”,只能是“波撼岳陽城”的洞庭湖水驚濤拍岸之聲而不是海潮、江潮。
首句“列幕平沙夜寂寥”化用杜甫《后出塞》“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詩意,“夜”字點明詩寫的是將士深夜之思;再用“寂寥”二字刷色,為征人思歸之情渲染氣氛。次句“楚云燕月兩迢迢”,“兩迢迢”關合雙方,明寫征人懷歸,暗逗思婦念遠,見天涯暌隔,兩地相思之苦。這起首兩句,敘述中有描繪,形象中有抒情。但究竟只是鋪墊,詩的精警之處還在后幅兩句。
先看第三句“征人自是無歸夢”。“征人”久戍湖湘,曰歸不得,應該夜夜都有歸夢;不少邊塞詩還著意寫這種歸夢。為什么性德卻偏偏說“自是無歸夢”呢?這就語出尋常蹊徑之外,耐人尋繹了。本來夢是一種無意想像,是往事殘留痕跡的不規則的重新活躍和再現,有時來之于舊事重溫,有時得之于沉思結想。當某種希望完全斷絕、此心已死時,與希望有關的往事就很難再現于夢寐了。“無歸夢”正是征人歸家的希望完全破滅后一種特殊心態的真實折射。宋徽宗趙佶《燕山亭·北行見杏花》云:“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寫的也是這種心態。求之夢寐,人所難堪;連夢也無,更加酸楚。這就是詩家所謂透過一層、翻進一層的藝術手法。詩人又在“無歸夢”之前冠以“自是”一詞。好像,征人本來就應該無歸夢,故意用平靜曠達的語言寫極不平靜的情懷,用表面上的止水無波掩蓋深層的潛流洶涌。沈德潛所謂“轉作曠達,彌見沉痛”,就是這種“加一倍寫法”的藝術效應(引語見《說詩晬語》)。
結句“卻枕兜鍪臥聽潮”:征人夜深不寐,斜倚頭盔,傾聽澎湃的波濤。不言而喻,他的心潮正和這波濤一同激蕩回旋。上句反跌,這句再作一逆折,讓那被表面平靜掩蓋著的洶涌潛流從深層翻起,卻又依然蓄其勢,遏其鋒,抑其波瀾,神情意態僅在“臥聽”二字中微微逗出,不許它沖決橫流。畫家寫梅,常取逆折之筆,得拗怒之勢。納蘭性德這首詩的結句,用的也是逆折掩抑的手法。唯其察而可知,蓄而不發,撞擊的力度也就愈大,愈益激動人心。這正是詩人跳出前人窠臼的地方,是一篇警策之所在。
上一篇:紀夢(二首)·丘逢甲
下一篇:計甫草至寓齋·汪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