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雜詩(四四)·龔自珍
霜毫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
何敢自矜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
(原注:己丑殿試,大指祖王荊公《上仁宗皇帝書》。)
這首詩有一段原注,可助我們理解本詩。道光九年己丑,龔自珍考取進士,在殿試(皇帝主持的復試)的《對策》(回答皇帝提問的答卷)中,他就理政、治河、用才、籌邊四方面發表了充滿革新精神的卓越見解,完全打破了多少年來“對策”的程式化和空洞性。自珍在原注中承認,《對策》的精神實質,與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是一脈相承的。不僅他本人,友人張維屏也說:“定公(自珍號定庵)得志,恐為荊公。”可見,這兩位不同時代的改革家,確實是具有相同的抱負的。
不過,王安石的上書,在當時并沒有引起宋仁宗及保守大臣的重視(王到宋神宗時始獲重用);而自珍的《對策》,命運亦復相同,絲毫未受重視,殿試他只名列三甲,這就是本詩前二句所為之感慨的事情。毫,指毛筆。霜毫,猶如常言的“筆挾霜風”。在殿試時,自珍內心還充滿著希望,以為這《對策》內容重大、目光犀利,必能在朝廷上激起震動;所以他筆下如挾秋霜,力重千鈞,以至一篇寫罷,這管大筆已不能輕輕擱下,而必然是運力擲開!看,其時他擲筆而起、傲然向天、豪情奔涌,顯得是何等的自信、自負!當然,這煌煌大作,最終還是被守舊的考官、庸碌的士大夫當作普通的應試之作看待,他們或許注意到了文字的酣暢淋漓,卻仍然將其歸入照例是敷衍過場的殿試文章,毫不留意其思想上的火花;但是,“任作淋漓淡墨看”,任憑他們怎樣看待,在自珍的心目中,自己《對策》時的大筆,始終像一柄倚天而立的寶劍,凜然生寒!雖然這光芒無人看出,未免可惜,但更可悲可哀的是那些無目的“看”者,他們的無目,決無礙于霜輝的閃耀。請讀者注意自珍給這二句安排的次序,“霜毫擲罷倚天寒”在前,是主,后一句只是補筆,后一句雖有些自哀,卻無法掩過前一句的自信、自負——即使是在十年之后,正當告別仕途、離愁浩蕩的時刻,自珍的執著精神,也不曾或減,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
那么,這“霜毫”究竟寫出了什么內容呢?詩的后二句,相對前二句又是補筆:“何敢自矜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意思是:我怎敢自夸是醫治國病的圣手呢?我那《對策》里開出的藥方,只是販賣了古人(當指王安石)的治國靈丹罷了。乍一看,這《對策》不過是“古時丹”,似無甚奇。不過,讀者切莫誤以為自珍真的認為自己不能開出“藥方”,也莫以為他不敢充當“醫國手”。在《對策》中,自珍引用蘇軾的話道:“藥雖呈于醫手,方多傳于古人;若已經效于世間,不必皆從于已出。”可見他不開“藥方”,只是因為古人已有之,不然,他早就自己開了。《對策》又云:“經史之言,譬方書(藥方之書)也;施諸后世孰緩孰亟,譬用藥也。”可見他雖不開方,卻頗自信于用方。“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能將死方活用,古方今用,豈不也是圣手?所以,聯系《對策》看,筆者下面的說法,或許是求之過深了,或許也正是自珍的欲言難言之情——只恨我終無“用方”的機會,縱有“醫國手”的自負,卻無“醫國手”的證明,無奈只能謙一句“何敢自矜”;但我若真的只是個不懂“醫道”的藥方販子,又何敢自詡“霜毫”上有倚天寒光?!
這首詩的抑揚感也很值得一提。全詩一、三句是揚,二、四句是抑。揚為主,抑為次,但才揚起,又抑之;才為其《對策》自負,又抑之以受人冷落;才露出醫國之志,又抑之以只能販方、無處用方。這種格局安排,也不是偶然而成的,自珍似欲以此告訴人們:我雖處處受抑,我的斗志卻依然昂揚——“霜毫擲罷倚天寒”,這支傲然挺立、打不倒的如椽大筆,正是他的形象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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