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雜詩(五)·龔自珍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
《紅樓夢》中黛玉葬花詞云:“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林黛玉面對滿地落花,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已的紅顏薄命。無獨(dú)有偶,一代才人龔自珍也是以落花自喻身世,在《己亥雜詩》(其五)中吟出了摯切深情的詩句。
龔自珍于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離開京都辭官南歸。正值暮春時節(jié),萬花紛謝,殘紅滿地。這景象惹起詩人一股濃濃的離情,他情不自禁地在馬上唱出了上面這首歌。“浩蕩離愁白日斜”,詩人心中的離愁啊,多么深廣,有如江海之浩浩蕩蕩,無盡無涯。龔自珍本是自請辭官,該像陶淵明賦《歸去來辭》那樣輕松愉快才是,為什么竟會有如此“浩蕩離愁”呢?原來這位生當(dāng)封建末世的“絕世奇才”(李兆洛語),頗想效王安石變法故事,規(guī)畫天下大計??墒牵?ldquo;才高動觸時忌”,長期冷署閑曹,浮沉下僚,守舊官僚把他視為異端人物,斷絕其進(jìn)身之階,得不到參與朝政的機(jī)會。后來國事日非,英國利用鴉片入侵,朝廷分成主戰(zhàn)與主和兩派,龔自珍越位言事,竭力主戰(zhàn),因而“忤其長官,賦歸來”(此語見湯鵬《海秋詩后集·贈朱丹木》詩自注)。近人張爾田也說:“定庵出都,因得罪穆彰阿。”“定庵為粵鴉片案主戰(zhàn),故為穆彰阿所惡”。仕途蹭蹬,歲月蹉跎,現(xiàn)在又永遠(yuǎn)離開朝廷了,這在他人生征途上是多么重大的轉(zhuǎn)折,心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和孤獨(dú)感。當(dāng)然,這種情緒不是一般的離愁別恨,的確可稱之為“浩蕩離愁”了!“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浩蕩離愁”已使詩人不能自已,再加之西斜的“白日”又給蒼茫大地籠上一層凄惶的色調(diào),更加使人難堪了!
日已暮矣,不得不匆匆趕路了,于是詩人舉起了馬鞭,“吟鞭東指即天涯”。詩人的馬鞭呀,向東一指,前面便是遠(yuǎn)離京城的海角天涯了!唐代劉禹錫有詩云:“莫道兩京非遠(yuǎn)別,春明門外即天涯。”春明門是長安的東門,劉禹錫說,一出春明門是天涯。顯然,這不是指空間距離,而純?nèi)皇菑男那樯蟻碚f的。此時龔自珍的心理感受何嘗不是如此?“吟鞭東指即天涯”,他意識到此次離京,意味著永久性地離開,此次一出北京城,實際上就等于永遠(yuǎn)告別朝廷,告別仕途,告別京城,產(chǎn)生了一種永遠(yuǎn)離開仕途的天涯飄泊之感。
從這首詩的頭兩句,我們不難想像當(dāng)時詩人悄然出京的情景。作者曾自述此次離京時“不攜眷屬兼從,雇兩車,以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出都。”再聯(lián)系到這兩句詩的描寫可知詩人是只身騎著馬走出北京城的,這時已“白日斜”了,他滿懷著“浩蕩離愁”,在那北方郊野的大道上,“吟鞭東指”,向那遙遠(yuǎn)的“天涯”走去……這不由人想到元人馬致遠(yuǎn)《天凈沙》所寫的那種況味:“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只不過龔自珍沒有直接說出自己是“斷腸人”罷了。
所不同的,馬致遠(yuǎn)寫的是“秋思”,而龔自珍抒的是春情——暮春落花時節(jié)的離愁。這頭兩句詩中雖沒有明寫落英繽紛的景象,但那片片飛花隨“吟鞭”揚(yáng)起,飛過馬頭,沾上衣襟的情景卻是可以想像到的。這滿天飄零的落花能不觸動詩人的情懷么?一陣薄暮的晚風(fēng)吹來,詩人看著一片片飛花離開故枝紛紛墜落,在那一叢叢花樹下堆砌起來,化作紅粉香泥,大自然這么美麗的鮮花就這樣默默地化為塵土了!詩人癡迷地看著這種景象心中猛然一驚:自己如今不也像一片飄零的落花嗎?自己辭別京都,不也如同落花辭別枝頭嗎?然而,這位“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的一代杰出人物,畢竟不同于林黛玉那樣的弱女子,他眼前忽然一亮,原來夕陽無限好啊,把那堆砌滿地的落花染得一片火紅。頓時詩人的心仿佛也被火紅花光點(diǎn)燃了,他脫口吟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詩人儼然是落花的代言人,向春天大聲宣誓道:我們這片落花啊,決不是無情的廢物?;錃w根,最后化為春泥了,我們也還要去滋潤未來的花,去孕育未來的五彩繽紛的春天!
龔自珍說的是落花,實際上是傾吐自己的心曲。他此次棄官出都,雖然表現(xiàn)出自己在仕途上的挫折,然而,他絕不會自此一蹶不振;相反,他要投身更廣闊的天地,進(jìn)行新的奮斗,為改革和振興生我養(yǎng)我的中華大地奉獻(xiàn)自己的畢生精力乃至生命。由于他對朝廷權(quán)貴的絕望,龔自珍早有離開京城、別謀出路之想。一年前,林則徐以欽差大臣身份赴廣東查處鴉片,他就要求親赴廣東去協(xié)助他,并懇切陳詞,為林出謀畫策(見《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在他此次棄官南歸途中,又寫詩懷念林則徐說:“故人橫海拜將軍,側(cè)立南天未蕆勛。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他的一顆拳拳報國之心和一種強(qiáng)烈的時代的使命感何等使人敬佩。事實說明,龔自珍盡管一生備受壓抑,卻始終不甘寂寞消沉,為變革中國社會呼嘯奔走,奮斗到死,“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表現(xiàn)了多么崇高的獻(xiàn)身精神啊!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位“三百年來第一流”(柳亞子語)的近代思想家、文學(xué)家南歸兩年后,突然丹陽暴卒。死因眾說紛紜,一說即與清廷軍機(jī)大臣穆彰阿的迫害有關(guān)。比較林黛玉葬花詩與龔自珍“落紅”句,雖然情調(diào)、境界不盡相同,卻都使人深深感嘆一種美的毀滅,無論追求愛情理想的紅樓少女,還是身懷經(jīng)國大計的蓋世英才,等待他們的都只能是落花般的悲劇命運(yùn),我們老祖宗的這塊有三千年文明史的土壤,不允許有“人性”、“人才”這類雜樹生長呀!每讀前人落花詩,不禁為之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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