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次韻和永叔飲余家詠枯菊》詠菊花詩鑒賞
梅堯臣
今年重陽公欲來,旋種中庭已開菊。
黃金碎翦千萬層,小樹婆娑嘉趣足。
鬢頭插蕊惜光輝,酒面浮英愛芬馥。
旋種旋摘趁時候,相笑相尋不拘束。
各看華發已垂顛,豈更少年苔色綠!
自茲七十有三日,公又聯鑣入余屋。
階旁猶見舊枯叢,根底嘆青芽催促。
但能置酒與公酌,獨欠琵琶彈啄木。
所歡坐客盡豪英,槐上凍鴟偷側目。
盤中有肉鴟伺之,烏鳥不知啼觜曲。
諸公醉思索筆吟,吾幾暗寫千毫禿。
明日持詩小吏忙,未解宿酲聊和屬。
宋仁宗嘉祐四年重陽節,梅堯臣在汴京家中接待了老朋友歐陽修,他們賞菊對酌,暢談友情和詩藝,還圍繞菊叢流連反復,酣醉方別。這時梅堯臣58歲,歐陽修52歲。差不多又過了兩個半月,已近臘月了(十一月二十三日),歐陽修又同幾位稍年輕的詩人到梅堯臣家聚會,當他看到梅家菊叢已枯槁,完全不似九月九日來時那般金綠相間、生意盎然時,頗多感慨,當即寫下了一首七言古詩,題目是《會飲圣俞家有作兼呈原父景仁圣從》,抒發了人生匆促、須重友情的一番深切情懷。圣俞,是梅堯臣的字。原父,亦作原甫,就是劉敞。景仁為范鎮的字。圣從即何郯。他們三位也都能詩,是梅、歐的同游好友與唱和者。看到了歐陽修的詩,圣俞依韻和得一首,就是這首七古《次韻和永叔飲余家詠枯菊》。梅圣俞是一位很重感情的詩人,在這首詩中,他對友朋之歡津津樂道,對賞花之趣嘖嘖在口。當然,58歲的人了,因枯菊之衰而頓生白發之嘆,也是自然而然的。但全詩的基調還是歡然渾樸的,逸氣飄瀉中蘊含著深沉的幽曠,是至性流露之作。
詩作的前八句極寫重陽歡聚時的興高采烈,兩位老詩人年近花甲卻童心未滅,折花插鬢,繞菊相逐,高興得象小孩子似的。首二句說,約好了老朋友重陽相聚,作者親手于中庭植菊。“旋”,言時光流逝之快,似乎種上不久花就開了。花開了,老友自然也就來了。“黃金碎剪”二句寫菊花層瓣之密和菊蔭之趣,黃金與翠綠相掩映,珊珊可愛。“鬢頭插蕊”以下四句,寫梅、歐二人于菊叢中歡然暢飲,情趣有如童稚。摘下菊花,插在鬢邊,酒香菊香皆醉人,他們嬉笑追逐,豪興不減當年。自陶淵明始,古代文人偏愛菊花清韻,詠菊之詩代代不乏。飲酒、折菊、吟詠常常又是聯系在一起的。如陶淵明《飲酒》詩中的名句:“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掇,就是采摘。有人認為“掇英是為了服食,相傳服菊可以延年”(王瑤《陶淵明集》)。菊可入藥,有清熱解毒作用,這是常識,延年之說似有些夸張。《神農本草經》亦說“服菊之輕身耐老”,這便使重陽飲菊花酒、喝菊花茶成了一種習俗。一般說來用作觀賞菊的品種多不入藥,也不取為食用。這里的“旋種旋摘”承上文,乃是取了把玩、嗅馥之義。 唐錢起有“色翻池工藻,香裛鼎前杯”(《中書遇雨》)句,也是飲酒詠菊佳句。杜牧的“籬東菊徑深,折得自孤吟”也寫到了菊與詩的關系。總之,折菊又常常是為了引發詩興。“各看華發”二句,在歡快中摻入一縷憂愁,白發插菊,終是不堪,二公對視,相顧茫然。這里以碧綠的蒼苔象征少年光陰,華發與蒼苔的強烈對照,令人心中飄過一絲凄涼。歐陽修原詩中有“莫怪我今雙鬢禿,須知朱顏不可恃”句,可以對照而讀。“自茲”二句結束了對重陽歡會的回想,說想來已過去兩個多月了,老友又同自己相攜重來家里聚首,表達了作者對老朋友真摯的情意。公,指歐陽公。“聯鑣”,謂馬銜相連,指并騎而行。比喻梅、歐二公親如手足。蘇軾詩云“聯鑣接武兩長身,鹓鷺行中語笑親。”(《和錢穆父送別并求頓遞酒》)其用法庶幾相同。到這里可以切斷為一大段落,寫的是對重陽節二公飲酒賞菊的回憶,梅堯臣對美好的舊日時光倍加珍惜的心情溢于言表。此下便轉入對眼前枯菊的描寫了。
圣俞此詩的基調并不傷感,即使詠枯菊的句子也是歡情自露、豪氣煥發的。“階旁”二句,點出枯菊乃為舊物,以承上半部分,不使斷了意脈。菊雖已枯,卻根底萌青,勁芽正吐,生意正勃,這不能不叫人驚嘆。我們前文說過,此次聚會,還有幾位輩份年輕的詩人。梅堯臣一向操行高潔,樂于獎掖后進。如嘉祐二年他被歐陽修薦去閱卷,竭力推薦青年蘇軾的慷慨、執著,便是明例。圣俞“所向唯直誠”,“下不以傲接,上不以意逢”,是一位“百事牽于情”(《依韻和達觀禪師贈別》)的忠厚長者,這里是否有鼓勵后進,寄希望于座中晚生之意呢?這是可以進一步探究的。“但能”二句是說詩友共歡,獨缺音樂。啄木,喻相知歡聚。韓愈有《剝啄行》,起句云:“剝剝啄啄,有客至門。”“剝剝啄啄”,象聲詞,指敲門聲。歐陽修有《擬<剝啄行>寄趙少師》詩,便是追憶與友會晤、不能忘情的詩篇。此處猶言唯少掐琵琶以演奏歌頌友誼之曲。又,琵琶演奏時彈剝劃捻,有如啄木鳥在啄木,不消說,作者用意是雙關的。“所歡坐客”,指劉原父(敞)、范景仁(鎮)和何圣從(郯)等。“槐上”句言諸友歡飲,無拘無束,連樹上的鴟鸮鳥也驚呆了,它隔窗側目偷窺,顧不得凍得簌簌發抖。它看到盤中菜肴有肉,似警伺欲待撲啄。座中正歡濃,連烏鴉及鳥雀都停止了鳴叫,注視著席間。“鴟鸮”,一種比黃雀稍小,嘴長而尖的鳥。“所歡”以下四句以奇特的想象,襯托出席間的歡樂。寫得有些怪,但非常有趣,不失為精彩之筆。正如同歐陽修評梅堯臣詩時所說的那樣:“間以琢刻以出怪巧,然氣完力余,益老以勁。”這正是梅詩的獨特之處。“諸公”以下四句,描寫在坐諸人酒酣之后詩興大發,有人索筆,有人口占,堯臣之子暗中記寫,居然不知磨禿了多少筆尖(當然這是夸張的筆觸了)。第二天公人們可有事做了。他們翻檢整理詩稿,竟搞不清這些醉了的詩人們是誰和誰的詩或因何而和。小吏,在這里泛指下層文職人員以及助手。堯臣嘉祐二年(1057)起參加了歐陽修主持的唐書局的工作,直至辭世。那么朝廷理應為堯臣安排助手一類人員。“酲”,本指酒醒后所感到的一種疲憊如病的樣子,此指醉酒狀態。這幾句刻畫之工令人絕倒,將詩人們醉后放情,詩興勃發的神態活脫而出,足見梅詩晚年筆調之渾化和老辣。歐陽修曾評梅圣俞詩云:“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又說:“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這些話對我們理解梅詩,頗有啟發。我們如將圣俞此詩與歐公原詩對讀,不難看出歐詩情調低沉,梅詩放達豪爽;歐詩味似在言之外,梅詩味則醇厚、深含。梅詩是耐得起再三咀嚼的。難怪歐公在這位梅懿老面前自稱為后輩。就在梅、歐這次唱和不久,第二年(嘉祐五年)春天,梅堯臣因染上了流行病,于四月十八日一睡不起,與世長辭了。故而這首詠枯菊詩成了作者最后的一首詠菊詩。在《宛陵集》中可與此詩參讀的還有《十一月二十三日歐陽永叔劉原甫范景仁何圣從見訪之什》以及《次韻和原甫陪永叔景仁圣從飲余家題庭中枯菊之什》。前一首當為他們聚會當日所作,后一首與《次韻和永叔飲余家詠枯菊》或為隔日而作。總之,這次聚會詩人們很盡興,他們都寫了不少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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