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水龍吟海棠》詠海棠詩鑒賞
王沂孫
世間無此娉婷,玉環未破東風睡。將開半斂,似紅還白,余花怎比。偏占年華,禁煙才過,夾衣初試。嘆黃州一夢,燕宮絕筆,無人解,看花意。猶記花陰同醉。小闌干、月高人起。千枝媚色,一庭芳景,清寒似水。銀燭延嬌,綠房留艷,夜深花底。怕明朝、小雨濛濛,便化作、燕支淚。
詞人王沂孫為宋亡遺民,既身經亡國之痛,自然常懷淪亡之愁苦。他在作品中大量地采用自然界的事物,作為自己詠嘆的對象,而身世之感充塞字里行間。雖詠嘆的是蟬、月、花、雪之類,卻抒發故國之思,家國之恨。故后人稱其詞“惓惓故國、忠愛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詩讀可也。”(《白雨齋詞話》)
此首《水龍吟》乃詠海棠之詞,在描畫海棠形態和抒發愛花惜春情感之中,隱含家國之悲,淪亡之痛。
詞上闋具體描寫海棠素雅芳潔之神韻,嘆人才銷乏,負此名花。“世間無此娉婷,玉環未破東風睡。”首句以世間眾花相比較,襯托出海棠卓然兀立,形貌不俗。這一句以議論評價之語對海棠麗姿作了概括,開篇即渲染出海棠之美與愛海棠之甚的氣氛。次句點明賞花在夜間,圓月高照,風平人靜。玉環比喻團圞明月,白居易《和櫛沐寄道友》詩:“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環。”次句寫幽靜月夜之環境。在前面的蓄勢備足之后,詞人即正面描寫海棠:“將開半斂,似紅還白,余花怎比。”此處描畫了海棠之精華所在,即花冠的形態與顏色。半開半合的花瓣與其粉紅之色,如閨中少女立于客前,臉龐緋紅,粉頸低垂,嬌羞局促。此為工筆細寫。海棠之形,花豐葉茂,姿影婥約,婀娜含嬌,溫柔新麗而清雅。“其株翛然出塵,俯視眾芳,有超群絕類之勢。”(《廣群芳譜》)故譽為“花中神仙。”海棠之色,比梅花鮮艷,比桃花淡雅,初開胭脂點點,開后漸成纈暈明霞,花粉時又宿妝淡粉,加上葉茂枝柔,十分嬌妍動人。“將開半斂,似紅還白”則正是海棠麗姿寫照。“余花怎比”乃評議口吻頌揚,照應了首句“世間無此娉婷”。“偏占年華,禁煙才過,夾衣初試。”“禁煙”即禁火,指清明前一日之“寒食”。《鄴中記·附錄》:“寒食三日,作醴酪,又煮粳米及麥為酪,搗杏仁煮作粥。”相傳起于晉文公悼念抱木焚死的介之推,定是日禁火寒食。“夾衣初試”也為春暖而換襖試夾衣。此三句均為點明海棠之花期。陽春三月,海棠即開放,清明時分更艷媚爛漫,幽姿淑態。實乃年年歲歲,共占春風,“偏占年華。”“嘆黃州一夢,燕宮絕筆,無人解,看花意。”《王直方詩話》記載:蘇軾元豐年間謫黃州,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而獨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對于這株幽居獨處的海棠,橫遭貶謫的蘇軾視為知己,數次小酌花下,為之賦詩。其中《海棠》、《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常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兩首尤為構思別致,情景真切,廣為傳誦。詞人此處言自東坡去后,海棠雖好,但俊賞無人,因而嘆人才匱之,有負于此名花秀容俊貌。而寓意為宋末更需要大批蘇軾輩有才志士,力挽狂瀾,以救衰微之國運。
下闋寫夜間賞花,惜花更惜春,情思無限。 “猶記花陰同醉。 小闌干,月高人起。”“猶記”為領字,領起以下夜間月下賞花八句。意謂曾記得那夜在小庭院闌干旁,明月高懸,夜色幽靜,獨自賞花酌飲,思緒浩蕩,人花相親,花人同醉。此三句中首句為夜間賞花的提起與概括,后兩句也是寫賞花環境。環境幽美,花色更美:“千枝媚色,一庭芳景,清寒似水。”因上闋已對海棠作了具體描寫,因而此處只需概括描繪即可。“媚色”與“芳景”相對,寫出了海棠明媚艷麗,芬芳四溢。“千枝”與“一庭”相對,寫出海棠枝繁葉茂,花團錦簇,堆錦積繡。這里寫海棠花叢面積之廣,與上闋寫海棠花冠之精細深入相互照應,有面有點,層次豐滿,堪為精巧構思。“清寒如水”為海棠素凈淡雅之寫照,“寒”字既抓住了海棠素雅的特征,也寓意詞人沉郁之心境。“銀燭延嬌,綠房留艷,夜深花底。”詞人愛花惜花,惜花實乃惜春戀春。故此秉燭映花,于“夜深花底”“延嬌”“留艷”。蘇軾曾在《海棠》詩中寫道:“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霏霏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蘇軾高燭映照海棠,為使海棠振作精神,不致睡去。東坡以此嘆息良辰易失,盛時不再。深情綿邈,想象豐富。而碧山此處只為惜花留春,畏春別離而憂心忡忡,此春不僅指自然季節,更寓意為君國命運。“怕明朝、小雨濛濛,便化作、燕支淚。”如同上闋結句一樣,此下闋結句也可窺見本意。字面上詞人憂慮海棠花叢被明日風雨摧殘,碎紅片片,化為胭脂泥水,慘不忍睹。而本意為黯然家國之悲,音在弦外花香細雨之間,杜娘紅淚,與胭脂同灑春衫。一個“怕”字,憂慮惶恐,社稷之憂,君國之慮,俱囊括其內。“燕支淚”三字,形象慘淡,言盡意不盡。
縱觀此詞,篇章構思精巧,情感深沉真切,上下闋之結句可透見本意,余者皆寫花詠物。詞人詠物以寄憂思,寫花以抒情懷。在輕描淡寫中含幽怨哀愁,從恬淡胸襟內顯志士之悲。此為碧山之長,造他人難有之境界。而詞人又并未做作,只是抒發真情本意而已。因此,“看來碧山為詞,只是忠愛之忱,發于不容已,并無刻意爭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其所以為高。”(《白雨齋詞話》)又詞中擬人之筆,生動逼真;工筆寫意,互為對照;情景交融,寓意深沉;對比襯托,褒貶分明。此等均為精巧之處。尤其“銀燭延嬌,綠房留艷”,惜花留春,情深意切,甚為感人。無怪乎人稱“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世傷時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白雨齋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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