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默默無聞的愛
那天是周末,說好了要同朋友們去逛夜市,母親卻在下班的時候打來了電話,聲音是小女孩般的歡欣雀躍:“明天我們單位組織春游,你下班的時候到威風糕餅店幫我買一袋椰蓉面包,我帶著中午吃。”
“春游?”我大吃一驚,“你們還春游?”想都沒想,我一口回絕,“媽,我跟朋友約好了要出去,我沒時間。”
跟母親討價還價了半天,她一直說:“只買一袋面包,快得很,不會耽誤你……”最后她有點兒生氣了,我才老大不情愿地答應了。
一心想速戰速決,剛下班我就飛身前往,但是遠遠看到那家糕餅店,我的心便一沉:店里竟擠滿了人,排隊的長龍一直蜿蜒到店外。我忍不住暗自叫苦。
隨著長龍緩緩地向前移動,我頻頻看表,又不時踮起腳向前張望,足足站了近二十分鐘,才進到店里去。我已是頭重腳輕,餓得兩眼冒金星。
想到朋友們肯定都去了,更是急得直跺腳。春天獨有的溫柔的風繞滿我周身,而在出爐的面包的熏人欲醉的芳香里,挾裹的卻是一觸即發的火氣。
真不知母親是怎么想的,休息日在家休息休息不好嗎?怎么會忽然心血來潮去春游,還說是單位組織的,一群半老太太們在一起,又有什么可玩的?而且春游,根本就是小孩子的事,媽都什么年紀了?
前面的人為了位次爆發出激烈的爭吵,有人熱心地出來給大家排順序。計算下來我是第三爐最后一個。多少有點兒盼頭,我松口氣把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接著站。
就在這時,背后有人輕輕叫了聲:“小姐!”我轉過頭去,是個不認識的婦女。我沒好氣:“干什么?”她的笑容幾近謙卑:“小姐,我們商量一下好嗎?你看,我只在你后面一個人就得再等一爐。
我這是給兒子買,他明天春游,我待會兒還得回家做飯,晚上還得送他去奧校聽課,如果你不急的話,我想,嗯……”她的神情里有說不出的請求,“請問你是給誰買?”
我很自然地回答:“給我媽買,她明天也春游。”
沒想到,當我做出回答時,整個店突然在剎那間有了一種奇異的寂靜,所有的眼光一起投向了我,我被看得怔住了。
有人大聲問我:“你說你給誰買?”我還來不及回答,售貨小姐已經笑了:“嗬,今天賣了好幾百袋,你可是第一個買給當媽的。”
我一驚,環顧四周才發現,排在隊伍里的,幾乎都是女人。從白發蒼蒼的老婦到妙齡少婦,每個人手里的大包小包,都在注解著她們的母親和主婦的身份。
“那你們呢?”
“當然是買給我們的‘小皇帝’的。”不知誰接了口,大家都笑了。
我身后的那位婦女連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我沒想到這家店里人這么多,你都肯等,真不簡單。我本來都不想來了,是兒子一定要,一年只有一次的事,我也愿意讓他吃好玩好。我們小時候春游,還不是就掛著個吃?”
她臉上浮出的神往的表情使她整個人都溫柔起來。我問:“現在還記得?”
她笑了起來:“怎么不記得,現在也想去啊,每年都想,哪怕就是只在草坪上坐坐,曬曬太陽也好啊——到底是春天。可總沒時間。”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大概,我也只有等到孩子長到你這種年紀時,才有機會吧。”
原來是這樣,并不是母親心血來潮,而只是母親心中一個埋藏了幾十年的心愿,而我怎么會一直不知道呢?我是母親的女兒啊。仿佛是醍醐灌頂,我看到我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人。
她手里的塑料袋里,全是飲料、雪餅、果凍……小孩子愛吃的東西。沉甸甸地,墜得身體微微傾斜,她也不肯放下來歇一歇。她向我解釋:“都是不能碰不能壓的。”她就這樣,背負著她不能碰不能壓的責任,吃力而又安詳地等待著。
我說:“你太辛苦了。”她的笑容平靜里有喟嘆:“誰叫我是當媽的?熬吧,等孩子懂得給我買東西的時候就好了。”她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聲音里充滿了肯定,“反正,那一天也不遠了。”
只因為我的存在,她便有了那么大的信心嗎?我在瞬間想起了我對母親的推三阻四,整張臉像著火一樣熱了起來,而我的心,開始狠狠地發痛。
這時,新一爐的面包熱騰騰地端了出來,芳香像原子彈一樣的炸開。我前面的那位婦女轉過身來:“我們換一下位置,你先買吧!”
我一愣,連忙謙讓:“不用了,你等了那么久。”
她已經走到我身后,略顯蒼老的臉上明顯有生活折磨的痕跡,聲調卻是天生只有母親才有的溫柔和決斷:“但是你母親已經等了二十幾年了。”
她前面的一位老太太微笑著讓開了,更前面的只回身看一眼,也默默地退開去。我看見,她們就這樣,安靜地、從容地、一個接一個地,在我面前鋪開了一條小徑,一直通向柜臺。
“快點兒啊,”有人催我,“你媽還在家里等你呢。”
我怔怔地對著她們每一個人看了過去,而她們微笑著回看我,目光里有歲月的力量,也有對未來的信心,更多地,只是無限的溫柔。
剎那間,我分明知道,在這一瞬間,她們看到的不是我,而是她們長大成人的兒女。是不是一切母親已經習慣了不提辛苦,也不提要求,唯一的小小的夢想,只是盼望有一天,兒女們會在下班的路上為自己提回一袋面包呢?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通往柜臺的路一下子變得很長很長。我慎重地走在每個母親的情懷里,就好像走過了長長的一生,從未諳人世的女孩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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