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往事門前走過
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去重慶采訪。采訪完成時,接待我的小韓再次問我想不想去哪兒玩兒一下。他問得很誠懇。他已經是第二次這樣問我了。頭一次問我時,我想也沒想就說哪兒也不去。除了太熱之外,就是我對重慶太熟悉了,熟悉到了解它的一切缺點而忽略優點,如同對丈夫。可小韓再次問我時,我猶豫了。看得出他不是敷衍我,很真誠。然后他主動提出建議說,去北溫泉怎么樣?可以讓你的小孩兒游游泳。我說是不是太遠了?他說不遠,汽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我說,那就給你們添麻煩了。
其實在我嘴上說路遠的時候,心里已經有些想去了。語氣里是半推半就的味道。一到重慶時我就想過,此行除了北溫泉,其他什么地方我都不去。當然,我想去北溫泉,并不是像楊貴妃那樣喜歡溫泉浴。雖然我們同是女人,我哪有條件養成這等喜好?乃是因為二十年前,我們一家因父親的命運遷徙到了北溫泉所在地北碚,我在那里讀完了初中和高中。
這二十年來,我從未專程回北碚去看過,雖然它與我現在居住的城市只有幾百公里的距離。我也不知道我在回避什么。甚至有兩次從它邊上路過,我也沒有下車來看一看。北碚在我的記憶里,似乎越來越遙遠了。
汽車在公路上奔馳,很快就駛上了那條我熟悉的路。準確地說是我熟悉的風景之中。路已經是新路了。修寬了不少,也平坦了許多。怪不得小韓說只要一個多小時。原來需要多一倍的時間。我扭頭盯著窗外,如同那些葉落歸根的老華僑一般。同行的小兒子有些暈車,坐在我的身邊一言不發。從重慶到北碚,所經之處全是丘陵地帶。坡坡坎坎上種著稀疏的莊稼。這時的上地少而貧瘠,農民的日子不大好過。但不知為何,包圍在這些坡坡嶺嶺之中的北碚,卻一點兒沒顯出窮困相。二十年前就是個很像樣的小城,現在一定更繁華了。
汽車到了北碚,街上的景色果然是熱鬧而又艷麗,乍一看和重慶已沒什么區別,唯有那個汽車站依舊,因為我一眼就把它認出來了。舊的水泥大門,舊的候車木椅。讀中學時,我做為班干部,曾帶著同學去那里做好人好事,打掃衛生扶老人上下車什么的。
我并沒有對小韓說起過我曾經在這里生活過五年,所以此時此地也不好意思叫他們把車停下來多看兩眼。于是這些新的和舊的景色都從我眼前一晃而過。
車過我們家曾住過的那個地方時,我心里居然有些激動的意思。我伸長了脖子往外看。可惜我們家住的那棟房子不在路邊,而路邊又被花花綠綠的廣告牌遮住了,連我每天放學都要走的那排長長的臺階都沒看清楚,車子就一晃而過。
心里的味道一下長起來。
小韓坐在司機旁邊,不時地給司機點煙。他們誰也沒注意到我的心情。他們已習慣帶著客人去這種風景點游玩兒,習慣在熟悉的景色中趕路。他們是為了完成任務而來。兒子因為暈車,除了沉默只反復說一句話;還有多遠?他也在趕路。只有我在漫游,或曰夢游。一種陌生的滋味兒悄然地蔓延開來。
這是一種什么滋味兒呢?你說不好受吧,又似乎還有那么一點愜意。你說好受吧,它又令人非常感傷。我想了半天,想出一個詞——懷舊。
盡管我沒有看清楚那排階梯,我卻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一個人背著個花布書包在階梯上低著頭走。她總是喜歡低著頭走;還看到轉過彎之后,那棟樓的四樓上,有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在焦急地張望。女人的丈夫少女的父親,在距北碚兩百公里的地方修鐵路,每月回來一次。女人的大女兒少女的姐姐,則在更為遙遠的北方農村插隊,所以女人和少女相依為命。
女人把少女盼回家之后,她們就吃晚飯。晚飯非常簡單,一個菜,最多兩個菜,放在一張方木凳上,兩只小凳擺在兩邊,就成了飯桌。她們總是吃得沉默寡言,如同她們沒有多少色彩的日子。
女人總是皺著眉頭,用手拄著她花白的頭發,陷在一張破藤椅里發呆。美好的往事讓她心酸,悲慘的往事讓她心痛。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這樣一個境地的,她曾是那樣一個令人羨慕的才華橫溢的女記者……但少女畢竟是孩子,她無法明白母親那一代人所遭受的風暴,無法理解母親心里的辛酸苦悶。面對母親那愁苦的模樣,她只能認為母親的不快是自己造成的。于是她變得十分自卑,低著頭走路,寡言少語。盡管學習很好,卻從來不敢有一絲驕傲的模樣。
她學會了生活在內心世界里。
歲月一晃而過。少女高中畢業了。因為待業,母親領著她回故鄉去了。離開的時候,她竟然沒有依依不舍的情感,她很容易就走掉了。是因為這里留下了太多的灰色的記憶?還是因為待業的苦悶使她渴望到一個新的天地去看看?至今也很難說清楚。
總之,她一走就是二十年……
一個綠蔭掩映的大門……汽車忽然駛過一個綠蔭掩映的大門。我差點兒忽略了它。
那是煤礦工人療養院。沒有任何修飾的大門絲毫未變,連門上的幾個字也依舊。只是水泥門柱更加斑駁陸離。不知那門里的景色變了沒有,斯人是否依舊?
上初三時,我們班上轉來一個女生,姓李,說著一口好聽的北京話。我到北碚五年,一直固執地講著帶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她的到來,使我感到自己有了同類,就和她十分親近。
她大概也如此吧?一個星期天,她邀請我去她們家玩兒。她的家,就在這個療養院里。她說她母親剛調到這兒來工作。我就去了。我沒有見到她父親。她媽媽,一個療養院的女醫生,非常客氣地接待了我。我感覺她是把我當作成人來接待的。除了招待我吃糖果外,我印象最深的,是帶我們去賞花。
當時是冬天,院子里有許多茶花正在開放。她走在前面,我們兩個少女跟在后面。她告訴我們茶花的種類和特點,告訴我們院子里其他的花將在什么季節開放,都是些什么顏色和香氣……以我當時的年齡,是不懂得欣賞這些的。但我為受到如此鄭重的接待而認真地聆聽著,我不愿輕慢了她對我的那份尊重。
但我心里始終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那樣對我。
現在,在二十年后,在我從往事門前走過時,我卻忽然明白了,因為我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她二十年前的寂寞。
是的,她一定是寂寞的。因為寂寞,才把我這個不諳人事的女孩子當成客人,當成來看望她的朋友。她從北京城來到這樣一個小地方,獨自和女兒相依為命,這中間,一定有著與我母親相似的人生磨難。突然落入這樣一個環境——依山傍水,遠離都市,周圍是陌生的面孔,她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她一定有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她是個知識女性,一定也和許多知識女性一樣多愁善感。當她見到我時,就把我當成了她的同類。即使明知道不是,也想從中找一些安慰。當她走在花叢中向我們講述那些花時,她并不在乎我們聽不聽,她需要的只是這種生活方式,她在講述給自己聽。
可惜這一切,我卻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才想到的。而此時想到,已完全不可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了。我甚至忘了那女生的名字,只隱約記得姓李。因為只同學了半年,她就轉學了,她的家離我們學校實在是太遠了。
也許對我來說,不需要弄清真相。就好像那女生的母親不需要我真的能和她交流一樣。很多時候,我們都只在乎形式。
可是我是多么希望知道那個女人后來的情況呀。她重新回到北京了嗎?如果沒回去,她適應那個偏僻的環境了嗎?她重新找到感情的歸宿了嗎?我想如果我們此刻相見,我一定不會再一言不發地跟在她的身后了,我會和她聊得非常投機,我會告訴她我明白她的心情……
不不,又錯了,我忘了一個最簡單的規律……如果此時相見,她已不再是中年女人。該淡漠的已經淡漠,該忘卻的已經忘卻,該消解的已經消解,那不能淡漠、不能忘卻、不能消解的,也已經沉淀為一顆顆心的結石,無法倒出。或許她會靜靜地坐在一邊,聽我和她的女兒,訴說我們自己的心境。
歲月已將往事定格在那一刻,定格在茶花叢中。
不要去追尋。
車速忽然慢下來。我抬頭,看見了北溫泉的大門。終于到了!但我并不驚喜,也沒有輕松和勝利的感覺。怎么回事?我原來一見到它,總是有這兩種感覺的。
小韓對我那急于想下車的兒子說,到了到了,進門就是。但兒子臉色蒼白,已很難堅持。他央求我陪他先下車。我望著他一時反映不過來,我的腦子似乎出了問題。但我還是機械地領著他下了車。下車后他就吐了。我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中來:我帶著兒子來北溫泉,他暈車。我不是和我的同學們沿著江邊走來的,不是來搞班隊活動的。我已越過了二十年的歲月。
牽著兒子我們步行進了公園。它居然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也許是因為二十年前它就很像樣了,所以人們不認為還要對它花什么錢費什么工夫。我為兒子買了一罐冰鎮飲料,安慰他的暈車,然后就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是與我無關的。
小韓趕上來,問我準備怎么個玩兒法,我半天回答不上來。他就介紹說,這里有鐘乳洞,有溫泉游泳池……他不知道我曾無數次地來過。我說,去游泳吧。我想我總不可能再蹲到河溝里去翻開石頭逮小螃蟹,總不能再跑到江邊去比賽扔石子,總不能再鉆進鐘乳洞里去捉迷藏……唯一適合我現在做的,就是游泳了。
泉水仍和二十年前一樣的溫熱,大概有三十度吧?它們撫摸著我,浸透著我,使我無法自制地再次進入往事。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走進那個大門,我不想傷感,我是來散心的。可那是多么困難,往事的大門似乎有著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卷了進去……
我將臉埋進水里,為的是讓淚水和泉水混為一體。我不明白我何以如此脆弱?在二十年后,在一切都變得順心如意之后,我為什么要傷感?不是嗎,我已經順利地走過了青春歲月,成家立業,想得到的,差不多都得到了。我甚至覺得老天給我的,已遠遠超過了我所祈盼的。為什么還要傷感?
兒子在溫泉池中歡天喜地,一路上暈車的折磨已拋在腦后。他不是往事,他是未來。記得他剛上一年級時回來對我說,我是祖國的未來。我和他父親被他那份兒嚴肅正經逗樂了,就開玩笑叫他熊未來。他不太好意思,但也沒拒絕。和“未來”在一起,你不該陷入往事,你該從往事中走出來,走進新的生活之門。
傍晚時分,我們離開了北溫泉。
于我來說,是結束了一次情感經歷。那種濃郁的、快感與傷感夾雜的滋味兒,久久不能散去,綿延至今。仿佛一扇大門突然打開,將我吸了進去,我迷失其中,找不到出來的門……
也許我是心甘情愿迷失的。
因為并不是任何時候,你都能從往事門前走過。
1996年夏追記,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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