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城墻當年
凡歷史較長的城市,大都有城墻和較場。這二者總讓人想起刀光劍影。較場練好了兵去打別人,別人打來時則用城墻作抵擋。古人的主要生活內容大概就是打仗了。我現在所定居的城市成都,建于公元前三百一十年,已有二千二百多年的歷史了,可謂長。所以不僅有較場,且東西南北四個;不僅有城墻,且(曾經)“樓觀壯麗,城塹完固,冠于西南。”
我住在其中的一個較場內。清代時為“較射之所”,以后一直是軍營。較場的南面,有蜀國古跡武擔山,較場的北面,也就是距我家不到二百米遠的地方,有一段目前成都市僅存的舊城墻。這么一看,我是住在了歷史中間。遺憾的是我不是個有歷史感的人,住了十余年也沒住出什么感覺。直到近日讀了兩本關于成都的書,才生發了一些興趣。
尤其是對城墻。
這段舊城墻,準確地說是個城門,通常被人們叫做小北門。晚上散步時我常從那里走過。有時出差回來,我也會讓出租車將我送到那個門口下車,那里離家最近。我這樣說,是想表明我對它很熟。但以前我卻一直沒把它當回事。恐怕不止是我。我們大院有非常莊嚴的南門,非常熱鬧的東門,幾乎沒人注意到這個小北門。何況從小北門出去,是一條塵土飛揚的窄街,既無好的景色,也無繁華的商店。
因為從書中讀到了它,便覺得它重要了,掩卷之后特意走去看它。時近黃昏。我站在那兒,上下左右地打量它,想從中看出點兒什么來,諸如滄桑,諸如往事,諸如歲月的痕跡。可它還是那樣平常,并沒有因為我的打量而變得特別起來。最后我只發現一點,就是那墻上的城磚,的確與如今的磚不同,要大許多厚許多。每塊磚厚十公分(今磚是六公分。)
這段城墻的歷史究竟有多長?我仔細翻了手頭的資料,它應該是清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修建的。是從秦二十七年以后歷代修筑城墻的最后一次,這最后一次才將北較場圈進城內。如果準確的話,距今已有二百一十三年了。真不算短。書上這樣形容它:“下為壓腳石條三層,上砌以磚,磚迭八十一層,磚式如一。”“四門城樓高五丈。”
但我仔細看了這“存根”,卻沒能得到印證。下面既無“壓腳石三條”,上砌的磚也未“迭八十一層”。我仰頭數過,是六十五層。這樣的話它的高度就沒有“五丈”。按每層磚十厘米計算,加上底下的基礎,最多高三丈。
許是被后人動過手腳了?
一翻書,果然是。
原來這段舊城墻和城門,不是當年成都城的城門,它只是北較場駐軍的門。
準確地說,是舊軍校為方便通行,在原城墻上開出的城門洞便道。城門的左右各有一排耳房,想必是守門衛兵的下榻處了。難怪墻的里側和上面的射欄,已不是古城磚了。
至于是哪所舊軍校修建的,我沒能考證出來。這里從清末起,曾先后建過七所軍校,直到1934年國民黨在此建立黃埔軍校分校為止。故此城門的確切誕生日尚不知曉。真正的成都北城門在北較場以東,如今只有一個地名可以作證:北門大橋。
據書載,清末民初時,成都的城墻開始被毀,人們不斷地將城墻拆除,辟為街道。厚厚的城磚亦被人拆回去修了私宅,甚至鋪墊街道。不知是因為此線無戰事,城墻太占地方,還是圍在里面的人擠得慌?
或許兼而有之吧。
但這城墻實在是太龐大了,許多年之后,一直到文革,依然頑強地存在著。磚頭被扒光了,堆積的泥土還在。我的先生是本地人,他說他讀小學時,學校后面就是城墻。他們常常在城墻上玩耍,放風箏。他以懷舊的語氣說,那時站在城墻上,一眼望出去便是綠油油的菜地。城里城外,真正是以墻為界,界線分明。可現在……現在如果想看到“綠油油的菜地”,須開車半小時以上。即使出了城,也依然會看到與城里相似的景色。沒有了城墻,城市在膨脹,在蔓延。
這兩年成都發展得很快,整個城市就像個大工地,真可謂日新月異面目全非。有時幾天不出門,就會有逛新城的喜悅。那天我偶然從北較場西面走過,發現新辟的街旁立起了一段頗有氣勢的城墻。那模樣顯然是仿著古城墻修的,高高大大,乍一看很像那么回事。駐足觀望,我發現下面果然有“壓腳石條三層”,但“上砌以磚,磚迭八十一層”這一點仍未做到。我又仰頭數了一遍,只迭到七十六層。不知是由于疏忽、緣于節省,還是有什么新講究?而且這段新城墻用的是新磚,每一塊比舊磚要薄四公分,如此算來,即使迭上八十一層,也比原來的城墻矮三米多。
那么讓我們仰頭看著這段新城墻來想象一下,比它再高三米多是什么模樣?的確是非常壯觀。難怪“經時二年,集全川之力”。有這樣的城墻.敵人打來了肯定能抵擋一陣子。當然只是手持弓箭、騎馬揮刀的敵人。飛機和大炮來了只嫌它是障礙。抗戰時期成都人為避空襲,就將城墻扒開了許多缺口。人們的確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飛機大炮來過之后,再也沒有人肯修筑城墻了。
我原以為這段城墻是市政府為了保留文化遺產,沿著清代城墻的舊址修建的。后來卻聽說不是。真正的舊城墻在現在的街道中間。為了給新街讓路,就挖掉了它,也就是年初的事。據說挖出了上萬塊的古城磚。我很奇怪以前為何沒注意到它?真該去看看。
說起來這段城墻很特殊,它身兼二職,既是東城根,又是西墉。蓋因成都城本身很特殊,城邑分為兩部分,東邊為大城,西邊為少城。兩城并列。從秦二十七年最早修建城墻時就是如此。為何這么修?為何要在城里分城?有書認為少城是大城的前衛。對此我表示懷疑。難道敵人只從西面進攻?但有一點,成都城既不依山也不傍水,建在平坦坦的川西壩上,城墻就顯得尤為重要。故修建得復雜些特別些都是很正常的。
從秦時起到1949年止,成都一直是城里有城,墻里有墻。不知這是不是成都城墻的特殊之處。
我們的祖先似乎有圍墻的情結。一個庭院用墻圍起來,一個城郭用墻圍起來,一個國家也用墻圍起來。大圈套著小圈,怪有意思。再一想,似乎不只是我們國家,古老的國家都修筑過城墻,古羅馬,古埃及,等等。雖然相距遙遠,打仗倒都是一個打法,不外乎攻城守城。城墻大約是人類最早防御意識的產物了。城墻那么高,上有樓觀射欄,拿著弓箭居高臨下守著,的確不易攻入。據書載,那時的同志們為了打退敵兵,除了射出如雨的箭,還有向下傾倒熔化了的鐵汁和燒滾了的糞汁以及別的什么要人命的汁的。能攻進去才是怪事。難怪戰史上屢屢發生里應外和的悲劇(也可說是喜劇)。沒有內奸何以攻城?
成都的城墻也曾抵御過敵人的猖狂進攻,否則不會一修再修。但唐以前,成都的城墻不僅小,“穿城九里三”,且都是用泥土修筑的。到了唐朝中后期,不安分的南詔國人屢次入蜀,一路燒殺搶掠,被攻陷的幾個州縣的老百姓只好往成都跑:“西川之民,聞寇蠻將至,爭走入成都……人所占地。各不過一席許。”成都城人滿為患,窘困萬狀,城墻已很難護衛老百姓了。于是公元875年,唐僖宗命當時赫赫有名的在安南破賊二十萬的杰出戰將高駢出任四川節度使,并增加援軍,以對付南詔國的入侵。
高駢上任后,除了集中力量改善南面的防務屏障,修復大渡河諸城柵、建立新的城堡外,還指揮建筑了成都羅城。這一回修筑的城墻,不僅將成都城擴大了許多,而且用磚塊外砌城壁,“既麗且堅”。將整個成都圍得牢牢的。盡管這位節度使后來有過一些過失,但功勞仍是大大的。因為從那以后。南詔再也沒有成為唐朝(實際就是西川人民)的威脅了。
不過,所有的城墻恐怕都有過類似的功勞和故事吧?城墻修起來自然就要起到城墻的作用。沒什么可夸耀的。我還是繼續說說成都城墻與眾墻的不同之處吧。
這個不同之處,是個傳說。
很多成都人都知道成都有一個別名叫芙蓉城,成都起碼有上萬個叫“蓉”的女孩子可以為此作證。但一般人(包括我)都不知道成都還有個名字叫“龜化城”。據《搜神記》講,當年(即秦惠王27年,公元前310年)成都建城時,屢建不成,“忽有大龜浮于江,至東子城東南隅而斃。儀以問巫。巫曰:‘依龜筑之’便就。”原來成都是依著龜的痕跡修建起來的。以此又可考證出成都為何不是一座正南正北的城市,為何街道彎曲而又隨意了。存屬烏龜所為。你在成都問路,人們不會告訴你朝南走再朝東拐,人們只會說朝左走再朝右拐。
當然,如果認真起來的話,關于成都的街道為何不是正南正北還有許多種說法。如依地勢說,順河道說,等等。我只是揀了其中最有趣的一種而已。在唐以前,烏龜一直是吉祥物,象征著長壽和財富。成都人民因此也就認可了這個說法。
但我以為值得成都人說道的,還不是依龜跡修建這一點。這畢竟是個傳說。最值得成都人夸耀的,是在史書上有明確筑墻記載的一點,即芙蓉城的來歷。
在成都,人人都知道有個王建墓,墓主是前蜀的統治者王建,此人在位時極盡嬌奢淫侈,無甚功績。但因留下一個墓,也就留下了名。可是成都卻很少有人知道后蜀的統治者孟昶(讀廠。我也是剛查了字典才得知)的。我之所以記住了他并且要把他寫進文章,是因為他在成都做皇帝時,做過一件很稱我心的事。
公元934年孟昶繼承父位后,以前蜀統治者的驕奢淫侈為戒,表示要“與民休息”。他旰食宵衣,勵精圖治,即位后做了十件深得民心的事。這其中一件,就是“于成都城上,盡種芙蓉。每到深秋,四十里如錦。”順便說一句,唐時修筑的羅城雖然以磚外砌城壁,但墻的主體依然是泥土,刮風下雨之后泥土即裸露出來,不僅有礙瞻觀,且不堅固。據說孟昶下令“盡種芙蓉”,就是為了“盡以帷幕遮護”(遮護泥土)。
我總覺得不盡如此。
孟昶有一位心愛的妃子叫花蕊夫人,不僅美艷如花(花不足以比,方比之蕊),且能詩善字,能歌善舞,才情俱佳。孟昶與她十分相愛,常常一起郊游,賞花作詩,形影不離。我猜想那四十里芙蓉,亦是孟后主為了討花蕊夫人的歡心而種的吧?
不管他是為了什么在城墻上遍種芙蓉,我都覺得他了不起。居然在刀光劍影、殺聲震天處讓鮮花盛開,這不能不說是一大發明,一大奇想。盡管孟昶先生未能保持晚節,執政后期任人唯親、驕奢昏庸,至使蜀國覆滅,但我仍以為他值得我們紀念。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時城墻上的景色:每到深秋芙蓉盛開時,一眼望去皆如錦繡。花朵紅白相間,一日三變,多么妖嬈。即使是在春夏無花的季節,綠蔭匝繞數十里,風來滿城涼爽,也夠迷人的了。如此猜想,那敵兵攻打到城下,也定會停止喊殺聲陶醉片刻的。
文章寫到這兒,自以為成都的城墻已被我介紹得差不多了。正想了結,卻忽然從報上看到一則消息:《城墻上面有人家》。
這真讓我又驚又喜。不僅有城墻,城墻上還有人家!
文章說,成都的一段舊城墻上,至今仍住著十幾戶人家。文章介紹說,這些城墻上的房屋建于晚清,是當時政府開辦的巡警學校的校舍。巡警學校停辦后,就將房屋面向社會出租了。因房租低廉,響應者眾。到解放初期,這條長四百余米的街上,竟住著一百余戶人家。那時沒有高樓,城墻上的人家享受著新鮮空氣和登高望遠的快樂,故高壽者頗多。時至今日,街道已“縮短”到百余米長了,住戶也減至十三戶。而且隨著市政建設的不斷發展,估計這一段也很快就要消失了。
盡管白紙黑字寫著,我還是無法想象住在城墻上的人家。因為若按書上說的城墻厚一丈八的話,也不過是六米來寬,這對修建房屋來說仍是相當狹窄的。怎么住呢?
我決定親自去看看,眼見為實。
生為本地人的先生愿與我同住。我們騎車半小時,從城北來到城南,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旮旯里,找到了這條建在城墻上的街:教練所后街。它確實已被橫七豎八的高樓所淹沒,不特意去找,是絕不會發現的。
登上十幾級臺階后,我們就見到了住在城墻上的人家。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么不可思議。上面不僅有一排房屋,而且前后都住著人。我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房屋非常低矮,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房前的“街”只有一米左右。時值晚飯前后,一些人正在自家門前端著碗,或擺著桌椅。一眼望去,老人居多。他們神情落寞地看著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這里的氣氛,似乎與這個熱鬧的城市大相徑庭,好像他們住在文物上面,也變成文物了。(后來我在一家人的門口,見到一個穿了一身阿根廷球衣的男孩子,這種感覺才減弱許多。)
“街”的盡頭有兩棵大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被本地人叫做構樹。不知它們的年齡是否比這些房屋長?我再次丈量了一下整個“街”的寬度,約十五米左右。這令我懷疑起書上所說的城墻“厚一丈八”的確切涵義來。難道那時的“丈”比現在長很多嗎?我也用腳丈量過我們家后面那個城門的厚度,也有十二米左右。不知是后人記載有誤,還是度量單位發生了變化。城墻的高度,倒是有現在三層樓房那么高。四周有好幾棟正在建設中的樓房。不過一看到這些樓房就讓人生氣,它們毫無規劃,擠進來了事,歪七歪八的非常難看。
我們從城墻上下來,繞到后面去看它。從下往上看,它的的確確是城墻,只是城墻上的磚,有許多已不是古磚了。不僅修補了許多新磚,且為了防止墻體倒塌,還在墻壁上澆筑了幾根水泥墻柱。這使得這段城墻越發顯得殘破。(由此也可證實,我家后面的那段城墻,真正是碩果僅存。盡管不那么正宗,也是古城垣的唯一樣品了。還可以想象得到,若不是在軍營里,怕也早就沒影了。)
守門的大爺見我專門來看這城墻,關切地問我這段城墻的命運將會如何。我回答不出。大爺說,住在上面的人應當立即拆遷,然后把城墻好好保護起來。否則等徹底毀掉就太可惜了!我連連點頭,我不明白為什么連一個守門大爺都明白的道理,政府官員們卻不明白?真的要等舊城墻完全毀掉了,再照瓢畫葫蘆修新的嗎?我真覺得該讓這位大爺到市政管理局去工作。
離開城墻。走在熱鬧非凡華燈初上的大街上,我有一種很陌生的心境,大概就是蒼桑感吧。
先生指著一條店鋪相連的小街對我說,這里原來就是城墻。
如今沒有了城墻,只有空懷想。我首先想到的,還是那位在城墻上“遍種芙蓉”的孟昶。在今天這個城市里,已沒有任何他的痕跡了。想想真替他冤,枉自做了三十年的蜀國領導。倒是那位生前享盡榮華富貴的前蜀高祖王建,不僅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墓,墓區還被建為園林,成了風景區。就是孟昶那位稱帝僅一年就死了的父親,也在北郊磨盤山留下了陵墓。我想孟昶的這一結局,蓋因為他是亡國之君吧。
不過,孟昶雖沒有留下陵墓,卻留給了我們美好的想象讓我們閉目靜思,那數十里燦如朝霞的芙蓉花,不就跨越千年盡現眼前了嗎?有了這樣的想象,竊以為恢復古城墻,不如恢復“遍植芙蓉”的景色。當然,現如今就不必專門修了城墻種芙蓉了,就種在街兩邊和所有的空地上好了。我想那景色也一定是非常美麗的,絕不會遜于洛陽牡丹和荷蘭郁金香。如此,那些成千上萬個叫“蓉”的女孩子,才不會徒有其名。
不過這一定是極不容易的。要是容易的話,為何這么多年了,我們仍不能在芙蓉城里見到芙蓉?芙蓉早在若干年前就被定為了成都市的市花,至今仍難見到,真讓人費解。是沒有用心去栽,還是不易栽活?我想不會是后者吧?當年條件那么差,不都一栽就活了嗎?
也許美好的東西都只適于懷念和向往。于人于物都是如此,過去了的很難再現,再現的已不是當初。
于是我又去望那城墻。始于斯止于斯吧。這次我注意到了那棵從磚縫里擠出來的樹。我猜想現在的城墻里,一定還有厚實的泥土。否則你很難解釋這株樹是怎么長出來的。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沒有長出一株芙蓉來?
遙想城墻當年
芙蓉花開了
……
唉!
1995年5月,成都北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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